第五章何需見血方封喉-《杯雪.》
第(2/3)頁
不過是一些門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細細打光,折盡天性,弄出些所謂的人材來,再交由那個制度齊備的地方,讓他們腐爛耗盡罷了。
這是一個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規(guī)則就是利益與安穩(wěn),所謂“五十可以食肉”矣,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會,不過是一個“五十可以食肉”的社會罷了。所以他們最懼怕的無過青春與力,他們先用各門派的師承教授延攬少年子弟,來砍折它,再用一整個的朝廷制度恩養(yǎng)來耗散它。這就是過千庭所謂的朝廷大事了。
而劇秦,是不同的!
劇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讓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墮民,揭竿而起,屢敗屢戰(zhàn)。仿佛來自原始洪荒,有著野外巨人一樣的強悍的力。怎么,古杉跟他還有交道?
一時,田笑心目中,頭一次有些羨慕起古杉來。
他記得,說起龍虎榜的事,聽人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那是從唐太宗時起訂出的制度,當(dāng)年太宗看見一批批天下才俊魚貫而入科舉之門,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盡入我糓中矣!”
——裝在一個罐子里的英雄還叫什么英雄,在一個小小黃湯罐子里折騰的江湖還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視著這個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劇秦、邪帝……甚至聞閣老、黜天師、坑殺六士……現(xiàn)在甚至不能不包括進古杉那小子,他們這些可以憑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構(gòu)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這來自“江湖”的沖擊如此這大,以至田笑都不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個十四五歲孩子一樣在激動時抖了起來。
鐘樓里的是什么人,就只是這極力控制的輕輕一抖,他們就早已發(fā)覺。
“轟”的一聲,那女子所坐的紙棺忽沖檐而出,過千庭的大袖一擺,“袖手談局”之功已發(fā),同向屋檐上的田笑擊去。
這兩個都可謂當(dāng)世絕無僅有的高手了。
田笑大驚,好在他還有他師傅傳給他的“五遁”。
只見他人輕輕一退,有如蟬兒脫蛻,人已從自己的衣服里鉆了出來。
可那夾擊之力如此太大,以至他還是給那余鋒傷得一個趔趄,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遁”之術(shù)。田笑留下了一身蟬皮樣的假人迷惑敵手,轉(zhuǎn)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陽城外的春荒荒的,廣闊的黃土原上,到處都有雨水沖出的深溝。
深溝旁邊,一個個土塬就那么孤絕地壁立著。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樹也是孤獨的。而點點塵灰覆蓋的綠,擋不住那一望無盡的蒼黃。
田笑跟著幾個人影,就在這一片蒼黃間疾奔著。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著那十幾個人在追,是為弘文館的過先生已派出了他手下的“犬牙”。
過千庭這人的聲名田笑早有耳聞。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殺人于無形的人聲名越盛嗎?
而“犬牙”這兩個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驚懼的,他們該是弘文館的殺手。他們得名之由是因為他們使用的兵器名為“犬牙錯”。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聞閣老的情面,由“歲寒”韓家拿出他們的壓箱底的技藝與“鑄恨樓”的樓主的鑄造之術(shù)結(jié)合在一起,在“貫一爐”中煅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們在追蹤瘋喉女。
因為過千庭一聲令下,命令手下剪除掉那個惹厭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獵狗搜兔之術(shù)。
田笑綴上他們,又不要為他們發(fā)現(xiàn),卻也大是費神。好在他學(xué)藝的第一個師傅精擅五遁之術(shù)。一路上田笑藉著黃土掩身,也算勉勉強強地跟蹤了下來。
估計探子傳來的消息是說瘋喉女就出沒在這附近一帶,所以“犬牙”之人就縱橫突馳地在這數(shù)里方圓內(nèi)細搜著。他們追蹤之術(shù)大是高明,田笑只見到他們隊內(nèi)時時有一二人出列,站向一個高處,聳著鼻子細聞。
——他知道那就是他們的“聞風(fēng)”之技了。
他追蹤之余,還不忘好玩,也要時時學(xué)著那“犬牙”中人把一個鼻子聳出去,東聞聞,西嗅嗅。可他卻聞不到那傳說中的人味兒,只是聞到:春來了……
哪怕遲,哪怕腳步緩緩,哪怕那黃土之塬對這必來的春欲迎還拒,還是讓田笑在風(fēng)中聞出了它的消息。那消息里,有榆芽兒的偷笑,麥草的青澀,還有遙想中棗花的香甜,河水的暖氣兒,與牛馬的鼻息……
田笑只覺得開心,在這一場刀兵之逐中,畢竟,那春、還是擋不住的。
遠處忽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
那歌聲不成字,只是隨意的鼻哼。聽得人正放松,仿佛一個人懶懶的起于春日之暮,見了那點點星星的綠意,睡眼惺松中的隨口而唱。
可接下來,那聲音卻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個高調(diào),像一道鋼絲往空中拋,仿佛一個人在塵土中擁鼻淺哼之余,猛地醒過來,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風(fēng)箏一樣的要把自己的靈魂放飛出去,放飛出生命中所有的愛恨苦痛、思念糾纏,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讓自己認認真真,離得遠遠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可那聲音一到天上,那做為歌者的人似乎就癡了,驚心于自己的心里的感受竟如此的真切執(zhí)著——低哼不過褻玩,高歌才是暢響。那聲音越拔越高,似乎歌者為那往日所經(jīng),今日所痛,他生之空與此生之癡,此岸的怯懦與彼岸的悵望,都引起痛愛來。
她想一撒手,任著那靈魂飛出天際,再也不收回它來,讓這一個身子跌進泥土,化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涂中;卻又再也不甘心,再不情愿把那風(fēng)箏的線割斷,如同遠離自己生命中僅有的美好……
看來那綽號起得是真的,哪怕那歌中無字,那歌也是瘋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挾著生命中如此沉痛的傷心與驚心的美好的……
那真是、一場“瘋喉”。
田笑只遠遠見到那“犬牙”中人一驚,他們正憑風(fēng)而嗅。那歌聲有若無形的鋼絲一樣鉆進了他們的鼻孔,在他們久已麻木的腦中猛地一抽,抽得他們的身子都有若羊癲瘋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們只短短地一愣,身上所負的職責(zé)喚醒了他們,接著他們就向那歌起處疾撲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來就是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來。他身形一沉,疾快地要搶在那批“犬牙”之前趕到。
但他還要隱住身形,不為“犬牙”中人發(fā)現(xiàn)。
只見他頭臉一縮,身子藉“五遁”之術(shù)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黃土塬中向前疾趕。好在“犬牙”中人為那歌聲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并沒有注意自己身后。
那“犬牙”中人目標(biāo)即現(xiàn),立成圍捕。他們圍捕之術(shù)極為高明,只見那十幾個人影立時分開。因為那歌聲起處飄渺不定。他們只把放圓兩里許一整塊地包抄起來,再一點點細索。
田笑心下焦急,急著搶先發(fā)現(xiàn)那歌者的藏身之處。那歌者似乎也查覺到了自己所處的險境,她的歌聲忽然恍惚起來,東西南北,四處亂飄,似乎想藉著那歌聲想沖破這犬牙交錯的包圍。然后猛地一下,那歌聲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曠野象一下猛地失了最后的一點人味,空荒荒地顯出它殘酷的寂靜,那寂靜壓得人心里都荒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發(fā)覺了那歌者的藏身之處。原來她就在他的身邊。田笑身邊不遠有一個土塬,那土塬之側(cè)有個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見到了一雙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相互一聲呼哨,已遠遠地向這邊趕來。
田笑身子一動,收了“五遁”之術(shù),以后背一擋,就擋住了那洞口。他無可掩飾,往身上拍了些塵土,扯散頭發(fā),涂臟了臉,順手折了片草葉,在口里吹了起來。
這原是他小時玩慣的把戲,一時,卻有一頭牛誤以為那是他的主人召喚,三步趕兩步湊了過來。
田笑的草葉吹得不錯。那頭牛越靠越近,聽著聽著,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臥了下來。
田笑只見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漸漸凝聚起來的殺氣。他剛才雖然擔(dān)心,卻多半擔(dān)心的是那歌者的險境,這時卻發(fā)覺,連同自己,也已一起跌入這險境了。
以他一個習(xí)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覺到,以那一份殺氣,自己就算逃得出,但萬難再帶著一個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會兒,那“犬牙”中人已聚攏到了田笑跟前。他們見到一個鄉(xiāng)下小子在吹草葉,那頭臥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們。“犬牙”中一人問道:“小子,有沒有看見一個瘋著喉嚨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驚慌地停下了吹秦。抬起一張弄臟的臉,把目光也扮呆了,張口結(jié)舌的望著那發(fā)問的人,好半晌,口里“咿咿呀呀”地發(fā)出一點聲音來,用一支手指著自己的耳朵。
那問話的人一見不由就沒好氣,旁邊人已笑道:“原來是個啞子。”
“不只啞,而且還聾。”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象些,手舞足蹈的,口角還無意識地流下一行涎水來。
那些人見了他這樣,就待走。那為首的人卻沉靜,只見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揮手:“不對,剛才那歌聲的尾韻我覺得就是從這兒傳來!”
犬牙中人一靜。
田笑心下一慌,卻見那為首之人目光一熾,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裝瘋賣傻。說,你可見過什么人來?”
田笑才要答話,正不知該如何欺瞞,卻見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卻馬上想到若躲的話必露出背后的洞口,那就擺明了要和對方干上,可他實無把握對付得了這十幾個人手中的“犬牙銼”。
卻見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頭牛。
那頭牛可憐,只見那人疾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給生生地掰了下來。
那牛痛得悲鳴一聲,瘋了樣的彈起,頭上血跡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跳。
田笑心中一怒:居然對一個不會說話的畜牲下這般狠手!
那首領(lǐng)之人隨手把那帶血的牛角拋給身側(cè)一人,那人會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樣的兵刃,空中只聽到一片刺耳的聒噪聲,那生硬的牛角在那人手中竟被那莫名其妙的兵器轉(zhuǎn)眼挫成粉末!
田笑不由大駭:當(dāng)真是不負盛名的犬牙銼!怪不得就是一方巨寇耿芽兒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還是聲色俱變的膽裂。
那“犬牙”臉上掛著殘酷的笑,“現(xiàn)在你給我站起來,把褲子脫了。天知道瘋喉女長得什么樣,說不定就是這臟臟的丑小子樣,根本沒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么退她的親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后有沒有藏著什么。”
田笑一咬牙。
他出道以來,因為一向跟人并沒有什么真正可以互相爭奪的,所以真還很少跟人直接開戰(zhàn),今天看來是免不了了。
他正在打主意怎么裝傻先施計傷他們幾個,然后再伺機帶著那個唱歌的人逃走。就在這時,就在他的正前面,遠遠的,忽傳來一陣歌聲。
“犬牙”中人一愣,這分明還是他們開始聽到的歌聲!
這次的歌聲居然是有字的,而且象圖謀好了直向這邊撲過來。歌聲起處卻就象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后的天空。
那歌聲音調(diào)極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調(diào)就大不平常,直鬧得人心里一時如茫然不適,又似乎好堵。
田笑側(cè)耳聽去,卻聽那一個女聲高高低低地唱道:
……
藍天灰藍的,
白云蒼白的;
咸陽是黑的,
土塬焦黃的;
……
田笑拿眼向“犬牙”諸人身后歌起處的天邊望過去,只見頭頂那色澤濃重的黑云泛到天邊已經(jīng)淡了,那是一抹薄陰的青灰。
那聲音卻突然撥高上去,如渴望,如夢想,如不甘于平淡,如悵想到輝煌:
……
而你驕傲著,
風(fēng)骨剔透著,
枉自鋒凌著,
可覺孤獨么?
……
最后一個問句猛然撥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象落到極低處,落入深淵里一般。
田笑為那歌聲所感,忍不住在那歌聲尾音搖曳處默想著它的歌詞:
……藍天灰藍的,
白云蒼白的,
咸陽是黑的,
土塬焦黃的;
而你驕傲著,
風(fēng)骨剔透著,
枉自鋒凌著,
可覺孤獨么……
她在唱的是誰?可是那個古杉嗎?那個與她已退了親的古杉?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