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萬歲,”方苞輕聲叫道,見康熙毫無反應,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步軍統領隆科多奉旨見駕,已經給您請過安了。” 康熙的喉結動了一下,睜開昏眊的眼直直地盯著隆科多,半晌,吃力地說道:“起來,賜座,賞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簽著屁股坐了,溫聲說道:“半年沒見主子了,龍顏憔悴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說著,竟動了情,眼圈一紅,離了奏對套語,哽著嗓子道:“這是怎么說的?叫人心里發酸。奴才自幼跟著皇上,幾曾見過主子這樣來著?”他動了真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張廷玉在旁皺眉道:“隆科多,你這都是些什么話?” “衡臣,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愿意聽聽。”康熙柔聲嘆息道,“太醫和你們日日都說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里有數:沒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燁,你也有今日么?”幾句話說得方苞和張廷玉也落下淚來。唏噓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達之人不諱。但今日不是難過的時候,朕想趁著心里清明,把大事定下來——隆科多,你知道朕為什么召見你么?”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張廷玉,說道:“你給他宣詔。” 張廷玉躬身答應一聲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說道:“隆科多跪聽。這是圣上的遺詔!” “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張廷玉不緊不慢地讀道,“隆科多本系微末小臣,倚前上書房大臣佟國維之勢簡在臺閣,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圖為不規,謀求非分恩榮,著即賜死,欽此!” 隆科多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封詔旨,驚得身上一顫,冷汗驀地浸出額角,怔著看了看漠然望著天棚的康熙,嘴唇劇烈地抖了一下,輕嘆一聲,叩頭道:“奴才……領旨,謝恩……”方苞在旁問道:“你有什么可辯之處么?”隆科多連連叩頭道:“奴才在佟族中壓抑多年,并不得意。與八阿哥過從稍密是有的,并無圖謀不軌情事,求萬歲圣鑒。”康熙略一點頭,說道:“還有一份詔書,讀。” “方才遺詔由我處置。你如奉詔盡職,這份遺詔由武丹、張五哥、劉鐵成和德楞泰我們五人合議焚毀。”張廷玉又展一份詔書,說道:“這一份遺詔在主子萬年之后宣布:隆科多隨朕幾三十年,奉職唯謹,可托大事,著即進封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上書房大臣,賜爵一等公。欽此!” 兩道截然相反的遺詔同時宣讀,隆科多驚呆了,嚇懵了,直挺挺跪著,竟忘了謝恩!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康熙側轉身,溫和地看著隆科多,語氣多少帶著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敗在兒子手里,舐犢之情又在所難免,想來想去,只好將生死二字都賜給你,由你自己選。這樣的詔書,張廷玉他們也都有兩份。確保朕的遺愿不至落空。機械變詐,仁人不為,朕為德不卒,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隆科多,你當諒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頭去,其實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糨糊盆,什么滋味都有,什么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仿佛不勝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點,朕告訴你。方苞,把木柜里那件東西取出來……” 方苞答應著,抖著手開了柜子,取出一個鍍了金的黃漆葫蘆交給康熙。康熙一手拿著葫蘆,一手撫著隆科多的背,說道:“你在佟家受壓,朕了如指掌,其實你不知道,真正壓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國維能攔得住?” “萬歲!” “聽朕說,”康熙輕咳一聲又道,“佟家世受國恩,朕的生母也是佟家的人,原指望佟國維不負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黨爭里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殺他,也正為如此。你雖對佟國維有隙,其實心里也怨朕,以為朕忘了你,是么?” “奴才不敢!” 康熙嘆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你看看這個葫蘆。這是當年科布多之役,我們主奴二人突圍出來,在戈壁瀚海跋涉時留下來的。就這么一葫蘆水,支撐了三天,你喝的馬尿,朕喝水;只一個高粱面窩頭,朕掰給你一塊,你沒舍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餓極了你又給了朕……”隆科多淚如泉涌,哽了一下,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糧,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復位為君,卻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風節,朕卻不學晉文公!這葫蘆打過仗朕就收了起來,漆了黃漆、鍍了真金,置之案頭時常把玩,卻一直沒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職。不是你差使辦得不好,是朕有意壓著。一來你能歷練些事,二來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從征的你是年歲最小的一個,朕要把你留給兒孫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他說著,已是老淚縱橫,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張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傷。 “朕今日說透這個,其實就是托孤。”康熙哽咽道,“晉你的職,封你顧命大臣,要你宣布朕的傳位遺詔,你思量前后,朕不重你愛你,能這樣做?朕……難道連個宣布遺詔的人也尋不來?” 說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慟,渾身抽搐著,顫抖著,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康熙拭淚道:“方才說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個忠良賢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幾十年的苦心了。”說罷,他覺得有點氣短,略一喘息,弛然說道:“朕太勞神了,你們商議吧,朕在這里聽著。”隆科多零涕說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多余的話奴才一句也不說。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貞至死不負圣恩,或可報皇上隆恩萬一!”他哭得臉色黃中透白,咽著氣起身道:“衡臣大人,靈皋先生,請安排吧。” 張廷玉請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著半尺厚一沓文卷過來,說道:“這是皇上八年來口授的語錄,我已經潤色謄清,題名‘圣武紀’。今日交給衡臣,將來由衡臣宣示。”張廷玉見隆科多發怔,忙道:“遺詔共是兩份,一份就是‘圣武紀’,略陳皇上一生功業,還有垂示子孫的圣訓;一份是傳位遺詔,由你宣讀,和張五哥德楞泰會同開閱……” 三個人喁喁而談,康熙起先還閉目靜聽。漸漸地,聲音變得渾濁而遙遠,他沉沉睡著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