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暮色像侵入海綿的墨汁,慢慢洇沒了臘月里的海濱市。 泰山路的國營煤店要關門了,一些老太太和小孩子挎著鐵皮簸箕到路上來掃煤渣,蜂窩煤渣子回去兌上黃土一樣燒火。 不知誰家窗臺晾的咸魚忘了收,讓海風掀得啪嗒啪嗒拍在墻上,有貓舔著嘴等在下面。 老式鑄鐵燈柱次第亮起,燈罩積著冰棱,在泰山路的路面上照出一個個暖黃的大光影。 雪地上跳房子的粉筆記號有些模糊了,幾個小姑娘還是跳的不亦樂乎。 裹著頭巾的婦女趕來,抓起一個小姑娘一邊拍打她褲腳的雪泥一邊罵: “爐火燒塌了都不知道回家,非得燒了爐子才行!” 有臨街筒子樓的二樓木窗推開,一搪瓷盆的臟水潑在路面上迅速結冰。 下班路上的工人罵聲一片:“有沒有公德心!有沒有素質!” 慢慢的道路上下班的自行車少了,筒子樓、小洋樓和家屬院的房子里亮起零星燈火。 錢進等在學習室門口抬頭看,屋檐上掛滿冰凌,像一柄柄倒懸的水晶錐。 邱大勇在路口往前后張望,張家的燉土豆、李家的炒白菜,左右住戶家的窗戶打開,飯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鉆。 他陡然高興起來,揮手喊:“衛國、衛國,就等你了,你可回來的真晚!” 穿著軍棉襖的男人奮力蹬自行車,挎包里的工具、車把上的鐵盆和鋁水壺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兩人一起來到學習室,趙衛國摘下勞保手套將手放在爐子上。 他指縫里嵌著洗不干凈的黑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準備回程了,結果碰上個大活,城東一個伙計二八大杠斷了大梁,好懸給他折騰起來。” “確實大活,也就比我整修一輛老車子差點。”宋守仁更得意的說。 邱大勇招呼他:“錢呢錢呢?趕緊給錢總隊拿出來。” 錢進坐在條凳上蹺二郎腿:“什么叫給我拿出來?這是我們小集體企業的營業額。” 邱大勇嘿嘿笑:“對,把你們的營業額交出來。” 趙衛國愉快的開起了玩笑:“大勇哥你現在成劫道的了啊。” 他將用皮筋扎著的毛票和鋼镚一起拿出來,錢進就著燈光開始清點。 鈔票從一分錢到一塊錢的票值不等,上面都有股鏈條油的鐵腥味。 趙衛國問已經回來的人:“你們今天營業額多少錢?” 宋守仁將腳往旁邊課桌一搭,倚靠在椅子背上說:“不多,四十來塊錢吧。” “嘿喲!”趙衛國當場驚嘆。 這肯定是干大活才有的營業額,如果只是補胎,那得補二百個胎才行,他們四個一天都補不出來。 錢進迅速數清開始記賬:“二十一塊五毛錢,行啊,衛國,今天收入不錯。” 趙衛國嬉皮笑臉摸出幾張藍邊券遞給他:“還有這個呢。” 錢進一看挺吃驚:“副食品券?還有用這個結算的?” 趙衛國解釋說:“我去找商鋪詢問他們要不要服務,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的送貨三輪車出問題了,我給修好以后人家很感謝,特意獎勵我這十斤副食品券。” 其他人湊上去:“還有這回事?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真講究呀。” “今天衛國可是發了。” “就我最少?那我明天得加把勁了。” 曲東方急了:“嘿,你們要加把勁沒問題,反正明天我不在這里看老窩了,我也得去出工。” 趙衛國問道:“泰山路這么多住戶,沒人過來找你維修車子?” 曲東方沮喪: “來了一個老太太讓我修收音機,結果只是電池彈簧生銹了,我給打磨以后沒事了,你說這情況我能收錢嗎?” “老太太過意不去,回家給我拿了幾個蘋果,待會咱倒是有蘋果吃。” 宋守仁嘲笑他:“我們都在賺錢,你在賺蘋果?老曲,你可出息了。” 曲東方生氣:“瞧你們賺的這幾個錢,瞧把你們臭美的。” “我可打聽過了,人家流動人民食堂一天三四百的營業額,人家可沒跟你們似的,坐在飛機上吹喇叭——真能起高調。” 其他人頓時沒脾氣了。 錢進笑道:“好了,別急眼,今天老曲坐鎮大營一樣立功,這軍功章上有他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錢總隊,還得有你的一半呢。”幾人熙熙攘攘的說。 錢進說道:“反正咱都弄的挺好,你們今天收入真不少呢。” 這超出他預料了,他尋思四個人四輛車,一個下午能搗騰兩塊三塊就了不得了。 畢竟補胎一個點才兩毛錢,一下午補上十個胎可不算少了。 結果人民流動修理鋪給了他驚喜,四個人的收入動輒是他預期的十倍。 宋守仁說了實話:“主要是錢總隊你搞到的這個膠水好,抹一下上膠皮,五秒鐘修好,結結實實!” 其他三人紛紛贊嘆。 邱大勇叮囑他們:“這都是錢總隊從別的地方搗鼓出來的秘密產品,用的時候小心點,別他媽炫耀,讓人查到咱這買賣可就得黃了!” 五個修理工急忙點頭。 錢進準備帶他們回家吃飯了,門外突然傳來叮鈴哐啷的響動。 老工人方二叔推著輛二八大杠找來,后輪輻條扭成麻花:“錢隊長,你們這里能修自行車了?給我看看唄。” 錢進皺眉:“二叔這都吃飯了你怎么才來?” 方二叔無奈的說:“你說我扛著這么個東西,回來的能快的了?” “確實,叔你能把它扛回來算你體格好。”邱大勇調侃。 錢進看向五個修理工,他們紛紛拍胸脯:“不是大問題,費點時間,來,拆下來換輻條。” 蜂窩煤燒得正旺,宋守仁抄起鯉魚鉗卸飛輪,銹死的螺絲在煤油里泡出褐色的銹跡。 隨后趙衛國舉著電筒哼小調往下擰輻條,光束里翻飛的鐵銹像小蟲子。 這邊正修著,門外涌進個黑影來。 街道郵遞員扛著輛綠漆斑駁的郵電自行車過來說:“你們下班了沒有?沒下班無論如何幫我修一下啊。” 錢進幫他扛進車子來。 車鏈子絞了,這得截斷補新鏈子。 曲東方趕緊招呼:“我來,這個我拿手。” 他也納悶:“下午沒人來,這到了晚上人不少。” 郵遞員說道:“我下午不知道,還是晚上回家聽人說咱街道也有了個修理鋪。” “這可方便多了,本來我尋思明天請假去沂蒙山路的國營修車店去維修來著,這下可好,人民不讓我休息,我明天還得送《人民日報》。” 大家笑起來。 宋守仁問:“師傅,沂蒙山路的修車店口碑怎么樣?” 郵遞員說道:“白幾把拉倒,不過隔著咱泰山路近,所以我經常過去。” 宋守仁把今天在沂蒙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位被釘子扎車胎的情況說了出來: “我當時在那邊掃了掃,掃出來十幾個圖釘,我覺得是被人故意放那的。” 眾人頓時猜到真相,紛紛罵起了沂蒙山路的修車店。 這樣學習室成了交響樂團。 扳手敲擊車架是定音鼓,打氣筒噗嗤聲當和聲,飛輪旋轉帶起金屬顫音,時不時還有人摁一下車鈴叮叮當當。 錢進說道:“今晚都在我這里吃,給你們弄一頓開業酒,說吧,你們愛吃什么?” 大家伙精神振奮,卻不太好意思。 邱大勇踹了宋守仁一腳:“平日里就你嘚瑟,這會倒是學會客氣了?” “錢總隊是大哥,大哥問了你們吃什么別客氣,說吧。” 趙衛國哼哧哼哧的說:“錢總隊,能不能給弄點豬頭肉吃?” “我說實在話,今天拿到副食品券后我看見他們店里有豬頭肉,真饞人啊。” 其他人紛紛附和: “豬頭肉最好不過了,冬天豬頭肉不怕壞,吃不壞肚子。” “上次吃豬頭肉還得是去年過年了,一年沒吃真想這口。” “這點不知道副食品店關門沒有,要是還有豬頭肉可太好了。” 錢進收拾錢票走人:“那決定了,就吃這個。” 已經是飯點時分,家家戶戶的飯香味滿溢。 副食品店里飄出熗鍋的蔥香,錢進推開門進去一問,沒有豬頭肉了。 他出門后碰上治安突擊隊開始巡街,一隊三個青年敲著銅盆沿街走,鐵勺刮過盆底的刺啦聲很刺耳: “各家各戶注意——防火防盜——關好門窗!” 錢進估摸著以后得買個銅鑼換掉銅盆,這聲音不對頭。 他騎上自行車又去臨沂路的副食品店。 途經百貨大樓櫥窗亮起彩燈,三色玻璃紙映著縫紉機與永久自行車,引得好幾個姑娘駐足看。 這讓錢進想起百貨大樓秋冬也有賣熟食的時候,便進去問了問。 豬頭肉是緊俏貨,基本上工人下班時候就被搶購一空,現在根本買不著。 錢進便不去沂蒙山路浪費時間,回家去商城里買幾斤得了。 他跟魏清歡說了一聲請客的事,魏清歡著急:“現在才說?家里倒是還有你從紅星劉家帶回來的豬肉,可現在燉上來不及了。” 錢進說:“不燉豬肉,你做個臊子面吧,做你的拿手菜。” 魏清歡蹙眉:“你的精兵悍將們頭一次來家里吃飯就吃面?錢進同志,不是那么回事。” 錢進說道:“還有別的,我這就去買,買現成的。” 魏清歡習慣性的挽起袖子,銀鐲和手表在燈光下閃著漂亮的光:“去吧。” 錢進去了205,鎖上門買了豬頭肉他順便買了點鹵蛋留著當早餐。 現在他把之前得到檀木盒賣掉了,累積前些日子的集贊,總額已經沖破兩百萬! 從沒有得到過這么多錢! 真正值錢的應該是周朝那個五孔陶塤,這玩意兒送去海濱市博物館能當鎮館之寶。 這是以后不允許出現在市場上、更不準帶出國的寶貝。 錢進沒打算賣掉它,沒有那么高的覺悟會去捐贈它,他準備留著當傳家寶。 他查過了,周桓王那是東周第二任君王,這陶塤距今怕是得兩千五六百年的歷史。 有時候他吹響陶塤會感覺很不可思議。 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聲音呀。 很可能他和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位君王聽過共同的聲音,這是多讓人感嘆的事情。 存款在手他不打算停留,買金條、造大金箱子! 他去隔壁,煤球爐子竄著火苗,魏清歡正挽著袖子揉面。 面疙瘩在她手底下翻飛,沾著面粉的腕子像揉著一團云:“著急吃飯嗎?這面得醒一刻鐘。”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