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凌晨。 天還不亮。 前兩天剛下了第一場秋雨,此時的早晨一改往日的燥熱,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中潮氣濕漉漉的。 錢進推開供銷社社長辦公室的窗戶,檐角鐵馬叮當(dāng)撞碎了今日最后一片月光。 九月的涼風(fēng)裹著新翻的泥腥氣涌進來,他凝神看向窗外景色。 鄉(xiāng)村土路被持續(xù)兩天的秋雨泡軟,一道道不知道被牛車還是卡車軋出的深褐色轍印里積了雨水。 凌晨時分,晶亮的水洼倒映著天邊灑落的月光,亮堂堂的像水銀。 路旁野蒿草的穗子耷拉著,葉尖凝著隔夜的雨珠,風(fēng)一過就簌簌往下掉,在泥地上砸出細碎的麻子點。 遠處的玉米地浮起薄霧。 玉米桿已經(jīng)泛黃干枯,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 錢進把搪瓷缸子擱在掉漆的窗臺上,缸底殘留的糊米茶已經(jīng)被泡的沒了味道。 再往遠處看,黑瓦茅草房在月光下烏壓壓的,像是一團團潑灑在宣紙上的墨跡。 煙囪里飄出的炊煙被風(fēng)吹散,這是有早起的人家開始生火做飯了。 錢進摸著中山裝口袋里的鐵皮鑰匙串,他摸出來在手里顛了顛,最后放在了辦公桌上。 從此以后,自店公社供銷社的管理工作就跟他沒有關(guān)系了。 他最后看了看辦公室里的一切,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晃得墻上供銷社的獎狀發(fā)暗。 拉動燈繩。 供銷社中唯一的光亮沒了,整個公社又回到了黑暗里。 錢進去院里推起摩托車準(zhǔn)備出門。 今天他要回城了。 下次再來不知道是什么時間,或許很快就會回來,但那時候他可就不是這里的主人了,而是成為客人。 他去推開門。 后門外的老槐樹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這時節(jié)知了已經(jīng)停止了嚎叫,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是蛐蛐還是蟈蟈的低鳴聲。 很快摩托車開始轟鳴,壓住了一切聲音。 錢進趕緊壓下油門,生怕驚動住在供銷社里的劉秀蘭。 他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捆在后座上,里面裝著同事們和各大隊干部送的各種土特產(chǎn): 趙大柱給的煙葉,金海媳婦腌的咸菜,劉秀蘭自己編織的毛巾,有些大隊送來的今年新麥磨成的面粉,王振山書記還特意讓公社食堂給他腌了一大塊咸肉帶上…… 每一樣都沉甸甸的。 “還是偷偷走好。”錢進自言自語道。 他最受不了送別場面,尤其是可以預(yù)見劉秀蘭必然會掉眼淚。 這樣多少有點矯情。 一切沒必要。 摩托車剛駛出大院,錢進就猛地踩下了剎車: 后門出去沒兩步,黑壓壓站著一群人! 趙大柱披著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在沖他招手,金海趿拉著露腳趾的解放鞋嘿嘿笑,劉秀蘭不出意外的正在擦眼睛。 另外還有管二斗、曹梨花等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反正他手下人全到了。 “你們這搞什么……”錢進急忙踩剎車,差點一頭撞進人群里。 “錢主任,想偷跑?”趙大柱一把按住摩托車把手,黝黑的臉上掛著狡黠的笑。 “我早就在這兒蹲著了!” 劉秀蘭把個包袱塞到錢進懷里,聲音帶著哭腔:“錢主任你說你干嘛呢,今天要走還不通知一聲?沒把我們當(dāng)自己人呀?” “得虧趙主任心細,昨天注意到你開始收拾東西,否則還不讓你偷跑了?” 錢進哭笑不得:“怎么還偷跑了?說的我跟一個逃犯似的。” “你就是想背著我們偷跑。”劉秀蘭堅持的說,語氣很不滿。 錢進只好哄著她說:“我不是偷跑,我是想早點走,否則現(xiàn)在雖然說是九月了,可天亮出太陽還是很熱。” “另外我說實話,我不樂意搞淚眼婆娑送離別的那一套,特別是我過幾天還要回來呢,你們沒必要送我。” 金海驚喜的問:“真的還要回來嗎?過幾天就回來?” 錢進點點頭:“當(dāng)然是真的,我對咱自店公社也是有感情的呀。” “那你幾天以后還回來?”趙大柱充分發(fā)揮了作為會計的縝密。 錢進數(shù)了數(shù),說道:“頂多兩個禮拜,我肯定會回來。” 聽到這話,眾人臉上的離愁之色被沖淡,都紛紛的露出了笑容。 管二斗這邊遞上個軍用水壺:“自家釀的地瓜燒,我跟戰(zhàn)友學(xué)的技術(shù),你嘗嘗,味道不賴。” 錢進說道:“行,我路上解乏。” 金海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fā),說道:“你們還準(zhǔn)備禮物啊?我這啥也沒準(zhǔn)備,丟人了。” 錢進無語,他轉(zhuǎn)頭拍了拍摩托車后座:“這里家伙夠多了,都是你們送的禮物。” “還說自己沒準(zhǔn)備呢,你們得準(zhǔn)備上什么?準(zhǔn)備給我來一個上馬金下馬銀?那樣我豈不是成大貪官了?” 東邊的天空漸漸亮起來,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泛著光。 錢進把酒壺掛好,最后深深地看了每個人一眼:“都回吧,同志們,我錢進會永遠記著大伙兒的。” “然后還是那句話,用不了多久,我就回來了!” 摩托車“突突”地發(fā)動了。 這次錢進不再客氣,擰了油門便馳騁。 后視鏡里,趙大柱在揮手,金海在傻笑,管二斗向他敬了個軍禮,劉秀蘭那邊怎沒有意外,終于還是哭出了聲,正一個勁的抹眼淚。 錢進騎著摩托車,沿著坑洼的土路慢慢前行。 清晨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散了他心里的難受滋味。 他沒想到自己偷偷摸摸地走,還是被大家逮了個正著。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沒有留下遺憾。 剛才那些話說的灑脫,其實他心里也傷感。 畢竟大家伙一起搭班子干了半年工作,畢竟大家伙在一起同仇敵愾過也共同歡笑過。 他可以在幾天后再回來。 再回來可就要變了身份變了味道,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轉(zhuǎn)過第一個路口,錢進剛要提速,前方突然又竄出幾個人影! “停車!”一聲暴喝嚇得錢進差點翻車。 定睛一看,西坪大隊的人來了! 周鐵鎮(zhèn)帶著周古、周鵬等幾個社員,像攔路打劫似的橫在路中央,腳邊放著幾個竹筐。 見錢進剎車,周鐵鎮(zhèn)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錢主任,你可算來了!” 錢進再次哭笑不得。 難怪剛才送行隊伍里沒有周古呢,原來等在這里。 周古唉聲嘆氣,一張老臉上愁眉不展。 周鐵鎮(zhèn)那件標(biāo)志性的對襟褂子敞著懷,露出古銅色的胸膛,手里還拎著個滴水的尿素袋子。 “周隊長?你們這是……” “好你個錢進!”周鐵鎮(zhèn)一把拽住車把露出習(xí)慣性的嘿嘿笑,“又想偷偷的溜?告訴你,俺西坪大隊的老少爺們沒說話,你走不了!” 上次錢進在他家里吃晚飯喝酒把周鐵鎮(zhèn)給灌迷糊了,第二天天亮也沒醒來,然后錢進沒吃早飯,騎著摩托車帶著西坪生產(chǎn)大隊的老物件便跑路了。 自然,他也沒帶上周鐵鎮(zhèn)給他準(zhǔn)備的蔬菜。 今天周鐵鎮(zhèn)顯然是專程給他來送蔬菜。 錢進挺納悶:“你們又是怎么知道我是今天走的?我還以為這消息是保密的呢。” 周鐵鎮(zhèn)大大咧咧的說:“你保密個屁,上次晚上咱倆喝酒,你跟我說過這個禮拜天要回城!” 錢進恍然大悟。 原來是自己喝多了說漏了嘴。 可見,喝酒不是好事,容易犯錯。 周古拍了拍身旁的竹筐:“隊長天沒亮就把我們喊起來,說你要回城,得給你摘點新鮮菜帶走!” 周鵬笑嘻嘻地湊過來,遞上個竹籃:“錢主任,這是俺隊里社員三點摘的,露水都沒干,開著拖拉機送過來的!” 錢進低頭一看,籃子里碼得整整齊齊: 頂花帶刺的黃瓜、紅得透亮的西紅柿、紫得發(fā)亮的茄子,還有碧綠的豆角嫩嫩的蕓豆。 每一樣蔬菜上都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 每個人手里不是籃子就是袋子。 周林文從筐里挑了一根黃瓜,在袖子上蹭了蹭,遞給錢進:“錢主任你吃一根,這么早出門肯定沒有吃早飯吧?吃一根黃瓜填填肚子,剛摘的東西,甜著呢!” 錢進接過黃瓜,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晨露的涼意,確實甘甜可口。 “怎么樣?不錯吧?”周鐵鎮(zhèn)得意地笑道,“都是我們大隊自留地里最好的菜,專門給你弄的!” 錢進嘴里嚼著黃瓜,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