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風衣抖落開來,衣擺掃過辦公桌,帶起幾縷棉絮。 “這是……”張紅梅的臉上表情開始凝重。 “雙排扣風衣!” 錢進點頭。 這件樣式利落、線條流暢的風衣帶著一種與周遭陳舊環境格格不入的洋氣和硬朗,展現在昏黃的燈光下,也展現給了女工人們。 “小鬼子的貨。”錢進壓低聲音,手指撫過風衣的肩線,“我托外貿上的朋友捎回來的,這是東京百貨公司的櫥窗款。” “就是這款風衣在《追捕》里出現來著,這下子可不光是青年喜歡,咱要是能生產這個……” 他笑而不語。 也不需要再說什么。 肯定熱賣! 這個能讓人打破頭的搶! 廠房里縫紉機的噠噠工作聲突然小了很多。 幾個年輕女工假裝來取布料,眼睛卻死死盯著那件風衣。 它筆挺的領子像軍艦的甲板般棱角分明,腰間的束帶垂下來兩道優美的弧線,最驚人的是后背那塊槍擋,活像古代武士的鎧甲。 她們對這件衣服太眼熟了。 《追捕》! 還是《追捕》! 張紅梅的拇指和食指自動捻上了面料,分析說:“是滌棉斜紋,經緯密度得是68×42的,比咱們國棉六廠自己生產的海浪牌滌棉細布密實五成!” 這個發現讓她感嘆:“小鬼子的棉紡織技術,比咱們高超太多了!” 錢進暗道這其實不是小鬼子的布料,是未來咱們國家小廠子里出的布料。 老師傅又把衣領翻過來:“看這內襯,人家不是縫合的,是高溫粘合的,然后把針腳都藏里面了。” 錢進笑了。 這老師傅真是專業! 他問道:“那咱們能做嗎?” 張紅梅摘下老花鏡琢磨一會,最后沒說話而是沖裁剪區喊了一嗓子:“春花師傅,你過來。” 金春花,這是幾位老師傅里的二檔頭,她的技術不比張紅梅差多少,在某些方面還要猶有過之。 金春花從電動裁剪臺后面抬起頭,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 這個老裁縫剛剛過六十歲,今天穿了件藏青色對襟棉襖,袖口磨得發亮,但別在衣領上的飛人牌縫紉機針卻锃光瓦亮。 她手里還攥著塊劃粉,面前鋪著的勞動布上已經畫好了喇叭褲的裁片。 看到錢進她點點頭:“誒,錢總隊來得正好。” 她放下劃粉拿起木尺去敲了敲一批布料,“錢總隊你過來看看,這批65支混紡布有跳紗,得讓國棉六廠換貨……” 錢進沒立即回答,指向了張紅梅。 張紅梅對她招手:“你過來,看這個。你爹在舊社會專門給軍閥的軍官縫風衣,你也學過,現在看看這個風衣咱能不能做的了。” 錢進恍然大悟。 金春花家里還有這段往事呢。 金春花的老花眼比張紅梅厲害,她從小就學縫紉,眼睛熬壞了。 走近以后看清這件風衣,她的眼神迅速被那件攫住了。 她沒有立刻去接衣服,而是伸出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極其專業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感,輕輕撫過風衣的面料。 指腹捻過斜紋的肌理,感受著它的厚度、韌性和那層若有若無的防風涂層帶來的細微澀感。 接著,她捏起衣角,對著燈光仔細查看布料的紋理走向和密度。 翻過內里,審視里料的輕薄質地和縫合的針腳。 指尖劃過挺括的領口、硬朗的肩線、門襟處嚴絲合縫的雙排紐扣,最后停留在下擺那些排列整齊、閃著金屬冷光的防風氣眼上。 張紅梅把自己的茶缸遞給她:“姊妹,怎么樣?” 金春花喝了口水沉默不語。 足足得過了一兩分鐘她才開口:“東西是好好東西,樣子精神,料子也講究。” “防風、利落,我以前見過這衣服,當時軍閥里的軍官管它叫戰壕衣。” 她頓了頓,問道:“這是要干什么?生產這個風衣?” 錢進點頭:“能嗎?” 金春花用手指點了點風衣的前襟,花白的眉頭開始皺起來:“這東西看著漂亮,做起來,難。” “比我們以前在廠里做的中山裝、工裝衣褲還有現在做的喇叭褲,難上不是一星半點。” 張紅梅看著她說:“難,不是做不了,對不對?” “風衣上的造詣,我比不上你,但我看了能琢磨出個大概,我覺得在你這個老姊妹手里,它沒什么難的。” “不是手藝難,”金春花搖搖頭。 她對徒弟招招手,年輕的女工人立馬送來鉛筆和筆記本。 金春花拿起鉛筆,在一張空白紙上快速勾勒起來:“它是規矩多,門道深,差一點,就不是那個味道了。” 鉛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利落地畫出風衣的輪廓,分解出大大小小的裁片。 “先說料子。”她頭也不抬,聲音沉穩如數家珍,“主體面料,得是專門的防風料子。滌棉斜紋、厚實的呢料,或者混紡毛線,必須得用這樣的好料子!” “然后再說它尺寸,拿這件說,幅寬得一米四四,一件下來,光面子就得用掉一米九!” “還不能是次品,得驗布,一匹一匹地過,色差、布疵,甭管是破洞、跳紗還是污漬都不行,做這樣的高檔風衣一點都不能含糊。” “另外它還有個里料,你們看看里面,是不是?料子不一樣。” 金春花提起來給錢進看。 錢進不用看也知道。 這種風衣確實需要好幾種料子。 張紅梅在布料方面是行家:“對,這得用輕薄的化纖里布,還得做過防靜電處理,幅寬也是一米四四,一件用量一米二二。” “是吧?”金春花嘆氣,“光這兩樣主料,成本就壓手!” 錢進問道:“光這兩樣主料?按您老的意思,輔料也不好辦?” “零碎多了去了。”金春花撫摸這件板正的風衣,“你讓老張說,老張是料子的行家。” 說著,她把鉛筆遞給了張紅梅。 張紅梅問錢進:“錢總隊你要從頭到尾的聽嗎?這個可麻煩呀。” 錢進說道:“我作為廠長管生產,哪能不知道一件服裝的具體情況?” “你放心的說,我雖然不是行家,可好歹也有基本常識。” 張紅梅在紙上寫下“輔料”倆字,然后在空白區域重重一頓: “有紡襯,至少得一米五見方,領口、門襟、袋口,這些受力、要挺括的地方全靠它襯著。” “這個不是縫的,人家是高溫粘合,溫度得掐在130度上下十度浮動,高了糊,低了粘不牢。”金春花補充說。 張紅梅點點頭:“是,然后縫紉線要配色,不能跳色。嵌條,前襟這里。” 她指著圖紙上門襟內側,“得加嵌條加固,不然穿久了準變形。” “紐扣,主扣加裝飾扣,一共十四顆,這個倒是好辦,永嘉應該有這樣的紐扣了。” “腰帶扣不好辦,你看人家這腰帶扣多漂亮?下擺防風全靠它,這是個氣眼兒。” 錢進聽得頭皮發麻,感覺這件漂亮的風衣瞬間變成了一座由無數苛刻細節堆砌起來的大山。 他一早就知道生產風衣費勁。 或許是出于對勞動人民智慧的信任,或許是喇叭褲的順利生產給了他信心。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