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一月下旬,臨近小年,城區通往自店公社的泥土路上跑著一輛卡車。 陽光燦爛,可風很大。 朔風卷起被車輪掀起來的雪漿子抽打在解放牌卡車的車棚上,將上面蒙的厚厚帆布抽出沉悶的噗噗聲。 碩大的車輪碾過覆蓋著薄冰和凍硬車轍的土公路,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里的小舢板。 車廂里,錢進裹著件半舊的軍綠色棉大衣,蜷縮在角落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旁邊。 開車的是陳壽江。 他還沒有考出駕照來。 不過,這年代無證駕駛實在不是事,甚至別說無證駕駛了,連醉駕都不是事。 陳壽江第一次開車出遠門,還挺緊張的,一路上他不敢說話或者說他不敢走神,一個勁的盯著路面,左手方向盤右手變速桿,一刻不敢放松。 錢進沒人說話,便倚著麻袋昏昏欲睡。 快過年了,不過麻袋里裝著的不是年貨,而是他精心搜羅來的蔬菜種植書籍、幾冊大棚技術圖樣。 洋洋灑灑上百本書! 全是蔬菜種植和大棚建設類的專業書籍。 除了一麻袋的書還有一個漂亮時髦的手提箱,陳壽江很好奇:“這里頭是什么?” 錢進不讓他打開,隨口說:“是錢,別開箱子,小心被風刮跑了沒地找。” 陳壽江以為他開玩笑,嘿嘿一笑沒說話。 寒氣從車棚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進來,錢進搓了搓凍得有些發木的臉頰,又問道:“還有多久到自店公社?” 陳壽江隨口說:“估計還得半個鐘頭。” “路沒走錯吧?”錢進往外看,他剛才打了個瞌睡,不知道頭一次走這條路線的陳壽江有沒有跑出問題來。 窗外,湛藍的天空上飄著白云,萬里金光灑下,是個好天氣。 陳壽江不太自信:“應該沒走錯吧?路過了幾個路口,但我仔細看過地圖了,加上你給我說過這條路的情況,應該沒毛病。” 確實沒毛病。 又跑了一段路,自店公社那熟悉的灰瓦屋頂和光禿禿的楊樹梢,終于在視野盡頭的地平線上浮現出來。 錢進放眼看去,看到了一圈因凜冬到來而格外蕭索的輪廓。 見此,陳壽江松了口氣。 不辱使命啊! 卡車也松了口氣,最終在公社供銷社門口那塊平整的泥地上剎住。 錢進推開車門雙腳落地。 棉鞋鞋底踩在凍得梆硬的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跺了跺腳,活動了下凍僵的筋骨,拎起腳邊那個分量不輕的旅行包。 這里面就是年貨了,也是他帶給老同事們的心意: 幾包帶過濾嘴的萬寶路香煙,正兒八經的外貿煙,還是他從單位自己掏腰包買來的。 一大堆貼著外文標簽的煉乳和午餐肉罐頭,其中的煉乳是這年代的好東西。 煉乳甘甜富有營養,抹在饅頭上就是美味,用來拌米飯更是孩子最喜歡的美食。 錢進一直給劉家四小供給煉乳吃,他們現在個子竄的飛快。 此外還有香皂、洗衣服、洗發液之類的零散東西——都是以外貿的名義弄來的“硬通貨”,在這年關將近的時節,比鈔票更受歡迎。 錢進剛拎著包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趙大柱帶著點訓斥意味的嗓音: “……說了多少次了,布票、工業券必須分開,今年設計不合理,這兩樣票太像了,你不分開放,回票的時候就容易犯錯!” “賬目要日清周結,這都是有規章制度的,小田你得多看看規章制度,這年根底下一切都得按照制度來,可不能亂啊!” “小田我聽一些人反映過,你跟顧客總是喜歡抱怨,說你是人才,不應該干這種服務工作,應該去干管理工作——你說說你,這像話嗎!” 接著是劉秀蘭溫順又略顯疲憊的聲音: “是的,小田,你別怪趙社長總是訓斥你,他是為你好,你剛踏入工作崗位沒兩個月,要學習的地方還太多。” “你記住,做人可不能好高騖遠呀,我們總給你講咱們前主任錢進同志的名言名事跡,他就是從底層兢兢業業做起,最終成為咱供銷系統現在的名人!” 有個青年說:“好的,趙社長、劉會計,我知道了,我知道錯了。” 聽著里面的話,錢進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 三堂會審啊? 他推開剛涂了綠漆的木門,還是熟悉的味道。 自店公社里永遠都是一股醬醋香油煤油的氣味,不過冬天燒爐子,又多了股煤煙味。 供銷社里頭也還是那個熟悉的場景。 時隔快一年半時間,這供銷社沒怎么變化。 改革開放剛開始,威力還沒有釋放,社會變化還不太大。 此時柜臺后面,他所熟悉的趙大柱正叉著腰、皺著眉看向一個男青年,劉秀蘭則在忙活,低著頭在點錢點票。 天氣冷,爐子的熱氣沒法供應偌大的供銷社大堂,于是劉秀蘭的鼻尖凍得微紅。 她一手清點錢和票,另一手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動著,旁邊還堆著厚厚的票證本和賬冊。 金海也在這里,不過沒出聲,他正費力地從柜臺下拖出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 里面似乎是新到的搪瓷臉盆,發出哐啷啷的碰撞聲。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金海下意識抬頭看,隨即眼睛就瞪大了: “好家伙!” 錢進也跟著喊:“好家伙!” 金海一腳將箱子踢開,指著錢進哈哈大笑:“錢主任,哈哈,錢主任你怎么來了?怎么突然就來啦?” “趙社長!秀蘭姐!金海大哥!”錢進的聲音帶著笑意,一一跟他們打招呼。 趙大柱和劉秀蘭在聽到錢進開口的時候就同時抬起了頭。 他們看到門口風塵仆仆卻笑容滿面的錢進,臉上的表情瞬間由驚訝轉為驚喜! “哎呀,我的錢主任啊!”趙大柱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開。 他臉上綻開笑容,繞過柜臺就大步迎了上來,那步子快得帶起一陣風。 隔著老遠他就伸出了那雙粗糙有力、布滿老繭的大手,一把握住錢進的手,用力搖晃著: “我的大領導呀!你是啥時候到的?怎么不給我們提前打個招呼?好歹來個電話,我好準備準備呀。” “來來來,快進來,外頭冷得跟冰窖似的!” 他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把錢進往屋里火爐旁邊拽。 “錢主任,真是你哎!。劉秀蘭也驚喜地放下算盤,從柜臺里快步走出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親切笑容,上下打量著錢進: “錢主任你可瘦了呀,怎么樣?市里工作忙吧?我們每次去縣里開會,都能在表揚單上看到你的名字,你真是厲害。” “快,快坐!金大哥,快給錢主任倒杯熱茶!” 她順手接過錢進手里的旅行包,掂量了一下:“呦,還挺沉,給我們帶了寶貝呀?” 錢進笑:“猜對了一半,是給你們帶的東西,不過不是寶貝。” 金海迅速去拿了茶葉給茶壺倒入開水。 他也趕緊湊過來,笑容熱烈:“錢主任,你可想死我們了,我可不是亂說,你問問他倆,我們是日思夜想,終于把你給想回來了。” 錢進拍拍他胳膊:“我也想你們,但確實挺忙的……” “都知道,你現在執掌市里的外商辦,整天跟洋鬼子打交道,整天跟他們勾心斗角,肯定忙的很。”劉秀蘭開心的說道。 金海急切的問:“對了,錢主任,我們之前去縣里開會,聽說你帶領市里各單位對小鬼子的黑心工廠打了一場勝仗?快給我們說說,怎么回事呀?” 錢進笑:“這都什么跟什么?三人成虎,胡說八道了……” “錢主任你可別謙虛,我們都知道,你去首都參加咱總社的表彰大會了,我聽說你可是一個人拿了兩個獎呢。”趙大柱與有榮焉。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