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路不好走。 樓道里光線昏暗,墻壁上貼著褪色的宣傳畫和“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標語。 然后墻壁下則堆放著各家各戶的蜂窩煤、舊家具和雜物,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 錢進敲響了二樓東戶的房門。 門開了,宋致遠抱著小閨女出現(xiàn)在門口。 看到門外站著的幾位領導,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局促地搓著手:“國棟領導、兆新領導,各位領導,錢主任,您、您幾位怎么來我家了?” “快請進,快請進,家里地方小,亂得很……” 屋子確實不大,一室一廳的結(jié)構,加起來也就十五六個平米。 客廳兼作書房和餐廳,靠墻放著一張老式的折迭圓桌和幾把木椅,桌上鋪著印有牡丹花的塑料桌布。 最顯眼的是靠窗擺放的一個巨大的、用木板和磚頭自制的書架,塞滿了各種書籍、資料和瓶瓶罐罐,再加上孩子的嬰兒車和嬰兒床,全家一半空間沒了。 此外書架旁是一張舊書桌,上面堆著教案、作業(yè)本和一臺老式臺燈。 屋里收拾得還算整潔,但空間狹小,一下子進來好幾個人,頓時顯得擁擠不堪。 他這會正準備吃飯,桌子上布置了簡單的飯碗。 于是他一邊收拾一邊不好意思地招呼:“領導們快坐,快坐!我去倒水!” “宋老師別忙活了,我們站站就走。”韓兆新連忙擺手,示意他別客氣。 鄭國棟書記環(huán)顧了一下這簡樸甚至有些寒酸的家。 他目光在書架和孩子發(fā)育明顯不良的左腿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宋致遠身上,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宋老師,別緊張。我們今天來,沒別的事,就是代表代表全市人民,特意來感謝你,感謝你為抗旱救災做出的重大貢獻!” 宋致遠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客氣的說:“領導您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做了點分內(nèi)的事,實在當不起您幾位領導親自登門……” “當?shù)闷穑耆數(shù)闷穑 卞X進接過話頭,語氣真誠,“你找到施華盛老先生,拿到了那份《地下水脈詳略圖》,這可是雪中送炭啊,比給我們送來幾車糧食還金貴!” “你看看,”他打開公文包拿出一份最新的打井成果簡報,“就這一個多月,我們按照圖上的指引,已經(jīng)在全市范圍內(nèi)成功打出了十七口淺水井,解決了超過十萬人的飲水困難。” “啊?”宋致遠一驚,“就這十七口水井,能解決這么多人的飲水困難?” 錢進點點頭:“對,我們現(xiàn)在優(yōu)先保障人民生活飲水需求,還不去考慮農(nóng)田用水。” “如果還要保障農(nóng)田用水,那水井數(shù)量再擴大十倍也不夠用。” 宋致遠憂心忡忡的說:“是我們做的還不夠。” “不不不,你們做的夠好了,剩下的工作是我們指揮部的。”韓兆新遞給他一個大紅本,外皮上的金色獎字很清晰。 “今年抗旱救災的功勞簿上,你宋致遠同志的名字,得記一功!” 錢進同時將下午剛整理出來的一份簡報遞給宋致遠。 簡報上清晰地列著打井地點、深度、出水量、受益人口等數(shù)據(jù),后面還附了幾張照片: 有村民圍在新打的井口旁喜笑顏開接水的,有清澈的井水澆灌在干裂土地上瞬間被吸收的…… 對于大旱之年,這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生機和希望。 宋致遠捧著簡報,手指微微顫抖,眼鏡片后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正所謂自古達人所樂,不憚卑污茍且。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知識分子一生的追求都在這四句詩里頭。 宋致遠現(xiàn)在干的就是兼濟天下的大好事,所以他格外激動。 看完了簡報他抬起頭,眼圈紅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能幫上忙就好、能幫上忙就好……”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 然后再看向錢進時,他眼神里充滿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其實,這功勞我不敢拿,我這老頑固能為人民抗旱事業(yè)做出貢獻,還是要感謝錢主任的鼓勵。”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感慨而真摯: “各位領導,你們可能不知道,錢進同志辦泰山路學習室那會兒,我因為背著某些包袱,沒有單位接納,只能在街道鍋爐房干臨時工……” 他把錢進先出工資聘請自己去學習室給待考青年們補習功課的事說出來,又說了現(xiàn)在去培訓學校當正式老師的事。 最后他感慨: “……這次旱災,我看到錢進同志沒日沒夜地在指揮部操勞,看到那么多老百姓受苦,我就想著,無論如何我也得盡一份力!” “能找到施老師,拿到那份圖,說到底,也是施老師的貢獻更大,我只是想為咱們這座城市做點事,不敢居功啊!” 宋致遠這番發(fā)自肺腑的話,讓在場的人都為之動容。 鄭國棟和韓兆新看向錢進的目光里,又多了幾分贊許和深意。 錢進立正站好。 這也是他想帶領導們到宋致遠家里的原因之一。 他就知道宋老師不會掉鏈子。 鄭國棟點點頭,鄭重地說:“宋老師,你的經(jīng)歷和貢獻,組織上都清楚。錢進同志不拘一格用人才,做得對,做得好!” “泰山路學習室和培訓學校這兩件事我知道,都是為培養(yǎng)人才、服務社會做的好事!” 他轉(zhuǎn)向錢進,“錢進同志,你主辦的這個培訓學校,想法很好,我聽王振邦同志仔細介紹過,我們都認為以后你們學校會為咱們海濱市社會輸送更多的人才。” “等旱情過去,市里一定會在政策上給予你們更大的支持,需要場地、師資、設備,只要有利于培養(yǎng)四化建設人才,有利于社會,我會號召各單位全力支持!” “謝謝領導。”錢進和宋致遠異口同聲地說道。 重頭戲還是在施華盛家里。 錢進讓宋致遠帶路,宋致遠把孩子給鄰居送過去。 聽見動靜在門口看熱鬧的鄰居一看平日里只能在報紙上看到的領導都出現(xiàn)在對門的家門口,對宋致遠這個對門新鄰居頓時敬畏。 老知識分子果然有能耐! 宋致遠在車里指路,一行人又驅(qū)車前往海濱大學老教授宿舍區(qū)。 海濱大學的教授樓宿舍區(qū)條件比宋致遠家里條件好多了。 此時施華盛的兒子一家已經(jīng)下班回來了。 其中施華盛的兒子施花崗也是海濱大學的教授,而且子承父業(yè)同樣是學地質(zhì)水利相關方面的專家。 不過他的工作跟地質(zhì)關系更近,家里外面的書籍和巖石標本什么的,都是他的東西。 領導們突然到訪,施花崗明顯呆住了:“各位領導?” 錢進把情況說了一下,詫異的問:“施老師,您還不知道這件事?” 施花崗尷尬一笑:“我、我對家父關心不夠啊……” “是你父親怕給你惹麻煩,沒跟你說。”宋致遠一針見血。 施花崗的妻子同樣是知識分子,很大方:“各位領導,快請坐!寒舍簡陋,怠慢了!” 施老先生拄著拐杖出來,同樣客氣的歡迎了一行人。 “施老,您太客氣了,是我們叨擾了。”鄭國棟快步上前,雙手緊緊握住施老先生的手,神情恭敬而誠懇。 “我們今天來,是代表海濱市幾百萬人民,專程來向您老表達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誠摯的感謝。” “您貢獻的那份《地下水脈詳略圖》,可是我們抗旱救災的‘定海神針’啊!” 韓兆新也上前握手,感慨道:“施老,您這份圖,價值連城啊,幫我們找準了水脈,少走了多少彎路,節(jié)省了多少人力物力。” “更重要的是,它救了多少人的命啊,您和宋老師一樣,都是咱們海濱抗旱賑災的大功臣!” 同樣一個大紅本送上。 同樣把數(shù)據(jù)羅列給了老同志看。 施華盛同樣激動,或者說他比宋致遠激動的多。 宋致遠激動的是自己為抗旱賑災做了貢獻。 施華盛還激動于自己與同事、學生當年所費的心血,如今終于撥開陰云重見天日并得償所愿的發(fā)揮巨大作用。 他說的也是這回事:“那份圖是當年我和同事們的心血,如今能在這危難時刻派上用場,為國家、為人民盡一點綿薄之力,我死而無憾矣!” 說到動情處,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頰無聲滑落。 錢進連忙上前攙扶住老人有些搖晃的身體:“施老,您快坐、快坐!” 眾人落座。 施花崗的夫人端上茶水。 鄭國棟再次鄭重地表達了謝意,并詳細介紹了依據(jù)那份詳略圖打井取得的豐碩成果。 他特別強調(diào):“施老,您這份圖不僅解決了我們眼前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它為我們海濱市未來的水資源規(guī)劃、水利工程建設,提供了極其寶貴的基礎資料!” “它的科學價值是寶貴的,它的科學意義是永恒的,它是留給子孫后代的財富!” 聽到這里,老先生更是激動不已。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指著墻上那幅海濱市地質(zhì)圖,聲音哽咽:“各位領導啊,我老了,不中用了,能為家鄉(xiāng)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但實不相瞞,我、我這里還有一些東西,是我多少年來積累的一些地質(zhì)資料、手稿,還有一些早年收集的區(qū)域水文地質(zhì)調(diào)查報告,雖然有些舊了,但我想還是有些參考價值的。” 領導們?yōu)榱艘环}勘察圖能夠集體上門來道謝,并給他送出表彰獎狀。 這讓他終于相信了宋致遠的話。 新時代,政策不一樣了。 這樣他下定決心,堅定的說:“我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可以死,隨時能死,可我手里的資料不能無疾而終啊。” “這都是當年我和同事們,帶著學生嘔心瀝血的學術所得,他們信任我交給我保管,我到了地下得給他們一個交代。” “所以,如今我想把它們?nèi)烤璜I給市里,捐獻給地質(zhì)局、捐給水利局、捐給圖書館、捐給大學,總之,誰認為它們有用,我就捐給誰。” 最后老先生很是感慨:“它們放在我這里就是一堆故紙,交給國家,交給你們,或許還能再發(fā)揮點余熱!”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鄭國棟和韓兆新連忙站起身。 “施老,這太珍貴了!”鄭國棟感動的說,“這些都是您畢生的心血啊!” 老先生擺擺手,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什么心血不心血,知識,只有用出來才是有用的,放在我這里發(fā)霉,那叫垃圾。” “各位領導你們就收下吧,算是我這個老頭子,對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土地最后的一點心意吧……” 地下室小門被打開。 施花崗將手電筒照進去。 一本本或者編輯成冊或者還只是用針線縫起來的研究資料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 兩位大領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韓兆新當機立斷:“明天,我組織相關同志來清點資料。” 鄭國棟說好,又低聲說:“宋致遠老師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清楚了,再繼續(xù)讓他住在那地方不合適了。” “剛才一路走來,我看海濱大學教授樓里還有不少空房子,問問大學后勤部的同志,要是差不多符合政策,就給宋老師分一座樓房吧。” “老同志帶個殘疾娃娃,生活不容易啊。”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