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淡淡夕陽景(還債)-《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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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君的意思是……要不我們秦氏辭去本地鄉(xiāng)亭之職?”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應對了。
“算了吧。”公孫珣負手長嘆一聲,顯得百無聊賴。“就眼前這情形,若鄉(xiāng)里之間你們秦氏不做這鄉(xiāng)亭長官,誰又能做呢?讓閭左這些人來做,他們怕是連字都不識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無產(chǎn)之人愈是奸猾無定心,說不定他們欺壓起百姓來更加猖狂。而若讓其他豪族來做,又何嘗會比得上你們百年大族,懂得謹慎而留余地呢?”
秦氏族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其實,他們哪里又舍得將這所謂斗食賤職交出去?畢竟,正如這位縣君所言,這些底層吏職可是掌握著鄉(xiāng)間的算賦徭役、訴訟糾紛、辜榷專賣的權(quán)力,這是一個家族發(fā)展壯大,也是他們維持局面必需的東西。
數(shù)百年間,豪右就是靠著握有這些基層權(quán)職,才能立足本地,然后大加兼并與擴張,都成了定例了。
不過,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輕氣盛的,松口氣之余卻又不免憤恨起來……在他們看來,或許他們這些人固然不自覺的有欺壓閭左貧民的舉動,然而上頭的官吏就不欺壓他們這些鄉(xiāng)中大戶了嗎?昨日那郎中令趙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攔住他們族中視為珍寶的羅敷,準備強納嗎?這種舉動難道不是更加不堪?!
說到底,一層壓一層,誰比誰干凈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綬金印的侯爺,又是邯鄲縣本屬的縣令,否則,就憑剛才這些話語,一定是要打一頓再扔出去的。
“說起來,”公孫珣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復又望向這右側(cè)高樓言道。“昨日趙王忽然有請,未及了斷案件,你家那秦羅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驚嚇?”
“多蒙縣君秉公執(zhí)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賠笑稱贊。“小女并無大礙,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潑,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孫珣也終于是勉強開懷。“爾等放心,有我在這邯鄲一日,總是輪不到趙平那種人猖狂的……”
“是。”
“說起農(nóng)桑之事,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畝可產(chǎn)多少?”
“回稟縣君,一畝產(chǎn)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賤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無賤地。”
“這是為何?”
“本朝初年白公為趙相,于滏陽河整修水利,修建溝渠,至今通暢。故,自邯鄲城南至與魏郡交界的滏陽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澇保收……按照我們秦氏在此百年所記,除非是勞役、盜匪、瘟疫,否則并無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處應該聚攏了大量了大戶豪族吧?”
“誠如令君所言。”這名秦氏族老眼見著縣令開始有點正經(jīng)‘詢問風俗’的意思了,也就難免放開了一些。“其實以往邯鄲雖然是趙國古都,卻只是背山臨河,為軍事形盛之地,而連結(jié)鄴城,日漸繁華,乃至于并稱二都,卻是從白公開始的……此地田地極佳,而鄴城為河北往河南的樞紐之地,久而久之,鄴城的富戶、豪杰便都紛紛往此地置業(yè),漸漸也就讓邯鄲興盛了起來。”
“貴族自稱立足百年,想來也是類似方式遷來的吧?”公孫珣忽然插了句嘴。
“縣君明察,”對方當即苦笑承認。“各族立于此處多年,根基盡知,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我們秦氏一開始不過是個游商,往來鄴城販贈,獲利之后便在此處置業(yè)繁衍。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本地其余諸族也都看不起我們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潛心培植子弟學業(yè),也始終難以出一個六百石朝廷命官,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經(jīng)是極限了。”
“商賈又如何呢?我自幼喪父,也是母親行商賈之事把我養(yǎng)大。”公孫珣也只能打個哈哈了。
這是一回事嗎?周圍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兩千石的邊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孫珣自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內(nèi)嘆了口氣,卻又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其實這天下豪右,來歷無外乎四種,一個是自古以來的先秦貴族;一個是官吏卸任歸鄉(xiāng)或移居;一個是商賈得利后以利墾殖;最后一個,則是鄉(xiāng)中強人以力兼并……我來趙國之前就知道趙國有魏氏、邯鄲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諸如王、張、魯、申四族頗為知名,你既然說各族立于此處多年,根基盡知,那能否告訴我他們都是何來歷?”
秦氏族老心中一動,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復了這個簡單至極,同時也是郡縣長官巡視時的常規(guī)問題:
“回稟縣君,這個倒也簡單,國中諸族,魏氏為尊,其家世顯赫想來縣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縣君的說法,那這魏氏應該是一二兩種來源皆有……他們家本是魏國王族在河南兗州的后代,后來又轉(zhuǎn)行經(jīng)學,祖上出任過一人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鄴城北面邯鄲定居。”
公孫珣微微頷首,他當然知道邯鄲魏氏的底細。以目前來論,其上任族長曾官至九卿為光路勛,現(xiàn)存的兩千石也有二人,一為現(xiàn)任族長魏青,其在朝中剛剛出任了尚書仆射(尚書令副官),加了侍中銜;一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魯國相,現(xiàn)在因事罷官在家,實際上主導族中之事。而之前兩個郡吏說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兒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公孫瓚同期。
至于其余諸族,說是與他家齊名,其實加一塊也未必有魏氏顯赫。而這種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師兄申毓,公孫珣便已經(jīng)打聽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鄲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繼續(xù)笑道。“便是標準的第一種的來源了,邯鄲氏以邯鄲為名,本就是趙氏小宗,而趙國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綿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孫珣連連頷首,卻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說了,這邯鄲氏和李氏雖然跟魏氏齊名,卻只是因為源遠流長而拉出來湊數(shù)的。而且這倆家之間差距也很大,邯鄲氏人口多一些,整個趙國都有分布,好歹出過一個兩千石,估計這代人再努力一把還能再出一個;至于說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個千石縣令,也只能靠祖宗名號挺直腰桿了。
當然了,這也是公孫珣有眼無珠……人家這趙國李氏后來延續(xù)千年,跟他老師盧植家里、還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稱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與邯鄲氏卻消失在歷史長河里。
當然了,那就是后來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成真了。
“而至于王、張、魯、申這四家,”這秦氏族老繼續(xù)言道。“既不是先秦貴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們秦氏這種小門小戶商賈出身……否則,焉能高我們秦氏一頭呢?”
其余秦氏族人一時臉都白了,那兩個縣尉也是面色青紅不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公孫珣卻是啞然失笑。
笑完之后,公孫珣也不再多待,只是擺擺手便昂然出了里門,卻是下令儀仗轉(zhuǎn)往邯鄲城的西北,儼然是對城南城東的富庶之地沒了念頭,準備去看一看邯鄲縣中最窮最苦的地方去了。
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邯鄲城中卻已經(jīng)是亂成一團。
“此處可是國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騎著白馬配著刀弓的武士卻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門,然后將城中一處臨著街聳著高樓的庭院給前后圍住。“縣中有吏員招認,說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錢賬簿,速速隨我們?nèi)タh中見王專屬說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鄲最繁華的地段,所以對面街上的一處高樓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關(guān)人士,然后匯聚成團,居高臨下的看著對面的情形,并議論紛紛,各自惶恐。
“完了,連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這縣中吏員抓了精光倒也罷了,畢竟是邯鄲縣中所屬,誰也不好說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國相直屬的郡國顯吏,申氏又是國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連王甫、段熲都能殺,一國都能滅,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縣凌國的道理呢?”
“國相安在?!”
“攤上這種厲害人物來我們趙國,偏偏國相又是那個樣子,也是我們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說國相那個樣子正好嗎?”
不過很快,讓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為那申蒙年紀漸長,幾個兒子又有些頤指氣使慣了,此時居然堵上了大門,設(shè)立了圍障,直接抗拒問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還帶著一些家中青壯手持弓箭爬上臨街的樓閣去威嚇。
這群白馬武士沒有攻堅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時僵持下來。
街上之人遠遠散開,卻沒有躲遠,而對面樓上之人雖然各自無言,卻都帶著一絲興奮看著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這申蒙的幾個兒子能夠攔一攔那邯鄲縣中的妖風……
話說,三日前,新任邯鄲令公孫珣帶走了縣中兩個縣尉,還有大部分縣卒,然后往縣西北面的山丘地帶里一鉆,便無影無蹤了。而那個得了縣令文書,接手縣中事物的王專屬,卻是一絲不茍,從刑獄到訴訟,從算賦到徭役,從升遷到罷黜,愣是將縣中各項事物認認真真的濾了一遍。
講實話,天底下凡事都怕認真,何況是本來就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這邯鄲縣內(nèi)的縣吏們是徹底倒了霉,面對著漏洞百出的賬簿、卷宗,現(xiàn)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幾乎沒有一個脫身的,紛紛被這群幽并出身的邊郡武士給捉了個干凈,然后干脆利索的扔入了縣獄中。當時就有不好的話傳出來,說邊郡蠻子不給趙國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現(xiàn)在,這縣中有所整頓倒也罷了,居然還順藤摸瓜,開始朝著縣外株連起來了。
這如何不讓邯鄲內(nèi)外上下的各個大族、郡吏驚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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