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須知飲啄繇天命-《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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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鄭康成這里一共引用了兩個典故,前一個是《詩經》中的言語,原文是一個忠臣對周朝衰敗、腐敗的哀嘆,但最后卻重申了自己對周王朝的忠謹;后一個則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雖衰,天命不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用在此處,一邊是正面回答了公孫珣的問題,另一邊卻是表態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孫珣。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孫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問一問鄭公,天命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還是神鬼之心?”
鄭玄這才松了一口氣,卻是依舊嚴肅:“自然是天道本意……至于鬼神所類,皆屬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終于也跟著肅容起來。“當年有位師長對我說,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為然,而盧師聽到后是很不以為然的,以至于頗有爭執。而前一陣子,我在北地剛剛見了盧師一面,盧師雖然沒有明白言語,卻在論及身后事時說,死人不得爭活人,死后棄棺槨單衣葬于三尺坑……這應該是心中已經漸漸摒除鬼神之說吧?鄭公,鬼神是有的嗎?”
鄭玄欲言又止,卻只能稍頓之后緩緩而言:“我教授經學,乃是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并不在意于學問對立,便是學生也鼓勵他們思辨反問,而這種事情,悉信則非,不信亦非,衛將軍也不必拿子干與我相較。唯獨……唯獨將軍今日有備而來,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決心要處置老朽門生嗎?”
“不是要處置鄭公門生,而是要處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鄭公你,不該屈尊紆貴,強行插手此事……須知天下爭雄,刀槍相對,既為其事,便當其責。他們既然入仕為人臣,操持兵戈軍事,那且兵敗之后,合該軍法處置,難道要我為了鄭公壞了法度不成?”言至此處,公孫珣不由負手而笑。“亂世之中,法度為重還是人情為重啊?鄭能不能再教教我?”
鄭玄沉默片刻,旋即開口相對:“我以為,法度不過情理……而且此事若是有明文法度,老朽何至于專門壞將軍制度?此事難道不是本就模棱兩可之間,以至于數月難斷,人人生疑,又兼老朽難逃師生情分,方才主動來問的嗎?”
“我懂了,”公孫珣緩緩頷首。“鄭公此行不是用身份壓我以求干涉司法的,乃是我本人粗疏,沒有制定好相應政策……所以,鄭公是來參與制定政策的?你是覺得法度、政策這些事情該由你來定?”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鄭玄一直到此時都不見半分怒氣,著實是好脾氣。“如今是衛將軍秉政,朝中諸公相輔,即便法度不合、政策不公,老朽為一只知教學的草民,只會討論,不會干涉參與……”
“鄭公雖白身亦可以參與,我說的,但僅限于今日。”公孫珣昂然坐回原處,借著身側水波揚聲而言。“非只如此,今日在場之人,無論文武、士民,包括那些囚徒,只要是有一席之地的,都可以參與……今日咱們便在此處當場立些法度、定些政策、制些規矩……但我有言在先,無論今日爭執到何種地步,結果如何,這都是你們親自參與制定的東西,事后既不可以自毀其言,也不能因為事不遂心便妄加詆毀。”
“如此,將軍可稱大度。”鄭玄第一個反應過來,俯首稱贊。
公孫珣抬手示意,鄭玄自然坐回,韓當也趕緊歸位,甲士們紛紛撤離,周圍諸人也紛紛釋然,唯獨崔琰,本來也要在郗慮的硬拽之下坐回去的,卻被公孫珣遠遠一個眼神將那郗慮嚇得縮了回去。
“天子年幼,我為輔政大臣,自然當仁不讓,所以我先說,你們再議!”公孫珣等周圍人坐定,方才繼續揚聲而言。“其一……既然崔季珪說話了,那便從此開始……天下板蕩,百姓流離,士女涂炭,以重定天下而言,自三輔、幽州后,當度田于天下,并清理戶口、清查人口!這一條,乃衛將軍公孫珣所舉議,袁氏逆臣、清河崔琰反對,其余諸位,誰同意,誰反對?反對者可與崔琰一道起身,我非董卓,議者無罪!”
眾人自鄭玄以下,包括呂范、審配、婁圭、韓當、田豐、荀攸、關羽、程普、朱靈、太史慈,乃至于數百官吏、將佐、幕屬,甚至還有那些戰俘,以及夏侯淵、毛階二人,幾乎俱是一怔……但旋即各有姿態,遠處一直沉悶無言的許攸干脆笑出了聲。
公孫珣見狀也不急,只是隨手從被掀翻的大案取來一個原來盛溫水的鐵盆,倒扣于身前,復又拔出腰中斷刃,擊盆而語,刀背如秋水浮光,拍打盆底,清脆響亮:
“今日到場有位者,包括夏侯妙才與孝先,凡河北諸州軍政要員、名士將軍,大儒尊客,共計三百五十七人,皆可議論,若有三一之數以上者皆不以為然,那就是惡政、惡法,雖然是我提的,那也不能推行……可換言之,三擊之后,若無一百二十人以上起身反對,那就要頒行天下了!只此一日,機會難得!”
說著,公孫珣不急不緩,第二次揮刀敲下。
依舊是沉默無言,而且當然如此,公孫珣雖然許所有人參與,但敗軍之俘虜,性命都為人所握,又有幾個如崔琰那般如此硬實的?
而公孫珣的下屬,則需一分為二……其中一半是武將,以他的威望和這些被他精選提拔上的武人,誰會反對他,誰又敢反對他?君不見關云長等人干脆都已經扶刀顧盼左右了嗎?另一半文臣,雖然不敢說人人齊心,但一來為首之人多是他多年信重提拔舉任的,二來當著外人的面,除非確實不滿至極,他們又怎么好違背自家主君意志?
只能說,公孫珣潛心經營十五六年的班底,外加此番覆滅袁紹大勝之威,到底是換來了回報……國家產生于戰爭之中,這就是戰爭的結果,說起解決分歧,沒什么比戰爭更利索。
刀背第三次擊打到了鐵鍋背上,依舊只有崔琰一人立于席中,唯獨其人始終面不改色,倒也堪稱氣度從容了。
“善!”公孫珣握刀而笑。“度田天下,此事定下了!”
眾人居然一時釋然。
“其二,”公孫珣環顧四周,繼續握刀揚聲而起。“諸州動亂,百姓多有離散,一則拋荒甚重,二則豪強大族趁機廣據良田,三則從袁紹為逆者不得不罰……當于度田后,收逆產、合荒地,以戰俘、流民、收降盜匪合而屯田,兼代行地方徭役……這一論,依舊是衛將軍公孫珣所舉,袁氏逆臣清河崔琰一人反對,諸位有反對者,可起身從之!”
“敢問衛將軍。”崔琰身側不遠,一人忽然起身,卻正是南陽許攸。“如我等敗臣逆賊,若要收逆產,當以何為據?”
“自然是以罪論,這個待會還要再議,但若不參與軍事,原則上不收浮財、宅院,只沒超出本家人口的多余田地。”公孫珣頭也不抬。“如何,子遠要與崔琰同列嗎?”
“兩軍臨戰,兵戈連綿數千里,死傷何止十萬,而今日將軍一朝得勝,便是將我們一并殺了,將降卒一并坑了,也最多只是說你殘忍,卻不能說你無由……如今只收我們這些罪臣多余田地,還要將降卒安置屯田,將軍堪稱仁慈了,我又怎么會與他同列呢?”說著許攸俯首作揖。“我要謝過衛將軍大度!”
說著,其人兀自坐回去了,而公孫珣順勢敲響盆底,卻依舊只是崔琰一人獨立。
稍傾片刻,公孫珣專門回頭看向身側鄭玄,眼見著這位天下儒宗也束手不言,卻是毫不猶豫,直接敲響了第三下。
“如此,收攏青、兗、營、冀四州逆產,招撫百姓聯合降卒軍屯、民屯一事也已經議下了。”公孫珣不慌不忙,繼續言道。“這第三件事,乃是我有感于鄉間豪強之盛,亭鄉之政著實難為,外加地方盜匪頻發,所以想仿效當年我在趙國、中山的行政策略,推行地方什伍制度,五戶為一伍長、二十五戶再為一保長,最后連上里長,許以算賦減免、些許秩俸,直屬州郡,以作治安事……這個三長之制,可有人反對啊?”
眾人依舊不言。
“既如此,還是崔季珪一人反對?”公孫珣敲完第二次盆底后一時失笑。
“將軍何必如此?”終于有人不耐了,卻還是許攸許子遠。“事到如今,你自存威德,直接定策便是,何須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呢?”
“總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公孫珣倒也不氣。“子遠你急功近利了……”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殺幾個人便是!”許攸昂然而對。“梁期城下、界橋之畔,難道死的人不是血流成河嗎?事到如今,怎么反而束手束腳了?就因為一個鄭康成嗎?他不過是老糊涂了,只以為自家子弟性命貴于他人,你如何不懂?自古以來,欲行變法何嘗有不死人的?商鞅、吳起是怎么死的?”
“子遠是真糊涂了。”公孫珣不以為然。“自古以來欲行變法固然未嘗有不死人之事,但梁期一戰、界橋一戰,乃至于袁本初本人,難道不都是為此而死的嗎?實際上,若非見漢之舊制,大廈將傾再無一用,我欲行新制而挽天傾,又何至于與袁本初刀兵相見呢?所以說……殺的還不夠嗎?”
“就是還不夠!”許攸在周圍俘虜們的驚恐目光之下,直接起身離席向前,來到公孫珣所做高臺之下,以手指崔琰、郭圖、辛評、荀諶等舊日同僚所在而言。“河北連番大戰,你所殺者乃是袁本初治下豪強抵抗之心;蓼城平州兵浮海而來,你所殺的是與你并爭天下的梟雄之身;而今日,這些世族子弟、儒生名士卻不與他同,你若不殺一二以正軍法人心,將來他們必然會陽奉陰違,毀棄你的新政!要我說,若他們舉鄭康成為旗,你連鄭康成都要殺之以示決心才對,何必如此做作?”
鄭玄面無表情,端坐不動,公孫珣也是同樣面色從容,其人抬手舉刀一擊盆底,卻又隨意而言:“三長制度已定……子遠,若我如此,與董卓何異?”
“董卓是個什么東西,有資格與你相提并論?”許攸向前數步,直接來到滿地狼藉的高臺之上,繼續慨然相對。“董卓以私兵進洛,擅行廢立,而你卻有討董之功,兼衛將軍輔政之名正言順;董卓兵馬強盛一時,卻只知劫掠無度,而你卻經營北地數載,根基牢固,如今更有河北九州在握;董卓一旦得勢,恣意妄為,而你謹守本心,行事以立法為先……而如今,為立法殺幾個人又何妨?誰能反你,誰能阻你?”
公孫珣望著身前之人,剛要再說,對方卻已經繼續言道:“你心存大志,這我早就知道,你欲覆舊立新,這我也早就明白,所以我之前私下請見你的總幕府呂子衡,勸他替你為此事,將袁氏舊臣一并殺之,以清障礙,可他卻推三阻四,渾然無大臣擔當……而你今日既然親至,以你的決斷,為何還要如此猶疑?你真以為,袁本初身邊這些人,還能為你所用?袁本初身側,忠臣良士不是沒有,可卻已經死絕了!如今還留下的,都是以袁本初為器物的人,要么是只求名利的小人,要么是原本就想借袁紹與你為敵的心腹之患!怎么能留?”
公孫珣瞥了一眼頗顯無奈的呂范,笑著看向了許攸:“子遠……你說的心腹之患是何人?小人又是何人?”
“心腹之患不就站在那里嗎?”許攸抬手指向崔琰。“清河世族、儒宗高第,骨子里不認可你的治政,骨子里想克復舊制,偏偏又德行昭彰,自以為所行所為皆是正道……這種人,留下來一定會亂群,今日端午不殺,難道留著過中秋嗎?與此同類者,荀諶、鄭學門人,皆如此。至于小人,”許攸言至此處,卻是以手指向自己。“郭圖奸佞賣主,許攸貪財賣軍,俱是不殺不足以平人心的小人,還有一個辛評辛仲治,既是心腹之患,又有小人之實,可以一并殺之!”
“你在胡說什么?!”出乎意料,被點名要殺的那些人,多少存了一些風度,就連郭圖此時都沒有言語,只是冷靜坐在原處而已,但說到辛評,其人卻是終于忍耐不住。“許子遠,士可殺不可辱,敗軍背主偷生之人,今日你可以請衛將軍殺我,我絕無怨言,卻不可辱我!”
“看到沒有,這才是大奸似忠之輩!”許攸以手點之。
“且不說此事。”公孫珣蹙眉相對。“子遠……若我剛才未聽錯,你要我殺你?”
“然也!”
“不要胡鬧,我在定制度呢!”
“我替你定!”許攸上前奪過對方身前倒扣的鐵盆,正色相詢。“除了如何處置我們這些人以外,你還有什么正經新政,一并說出……”
“只有兩件半了。”公孫珣向后傾倒,隨意朗聲而言。“一個是百姓一旦被兼并,無立身之地卻要交口算(人頭稅、丁口稅)不停,這是漢室崩殂的重要弊政,我準備在度田、屯田、三長制后把口算攤派到田畝之中,以田畝而取口算;另一個則是如今察舉制中,人事之權決于地方、高門,我想收歸中央,并許人人皆可自投名剌,去清議而以科目考試定取士之道;最后半個,則是仿照軍中階級法,自州牧將軍至于亭長、里長、伍長,定官吏、將士品秩,方便統屬、轉任。”
許攸不由搖頭而笑,卻返身雙手捧鐵盆厲聲質問臺下:“爾等都聽到了嗎?攤丁入田,察舉改科考,設立統一品秩……這三件事,有誰如崔季珪一樣要反對到底的嗎?”
亂了許久,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但作為一年中日頭最長一段時日,陽光依舊映照在歷水陂上,隨漸漸而起的夏風一起,吹皺一湖水……風聲水動之中,公孫珣一手持刀,側坐在位中,盯著身前身影若有所思。
而隨著許攸舉盆在臺上厲聲喝問,從身側正襟危坐的鄭玄,到左手愕然無聲的呂范、審配、婁圭、韓當等人;再到右側目瞪口呆的夏侯淵、毛階;還有臺下分列兩側昂首不言的關羽、程普、高順、成廉、太史慈諸將,各有所思的田豐、荀攸、王朗諸文臣;以及身后扶刀負甲立于臺下的早已經出汗不止的龐德、張既、賈逵、劉璋、楊修、法正、孟達等義從;當然,還有坐在外圍,與唯二立在席中的崔琰相近的那些袁氏舊臣……所有人俱皆無言,只有風動水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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