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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看著那蒿里的蒿草，蒿草之上的螢蟲，也讓人覺得安寧愜意。”

    那鬼說完了自己在蒿里的生活之后，又對著和尚說道。

    “可惜，功德很快就耗盡了。”

    “沒有辦法，只能來這里等候著投胎轉(zhuǎn)世，若是可以的話，下輩子定然多積累一些功德，能在那蒿里多享一些時(shí)日的福。”

    鬼看著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這和尚怕是連蒿里也沒有進(jìn)去過吧，那是可惜了，這般好的地方都沒去看看，便入了那人間重新投胎，又受那人間的苦楚，當(dāng)真是可惜了。”

    鬼不斷地說著可惜了，可惜了，仿佛和那蒿里一比，人間就和地獄是差不多的地方一般。

    和尚愣了一愣，鬼說的話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為輪回重開對于人來說，定然是每個人都滿心歡喜的，但是來到了這幽冥之中，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鬼和上面的凡人不一樣，鬼是不情不愿地踏入那條輪回轉(zhuǎn)世之路的。

    和尚：“所以若是可以，施主更愿意留在那蒿里，而不是轉(zhuǎn)世投胎？”

    那鬼：“什么投胎轉(zhuǎn)世，若是能一直留在蒿里，我定然是怎么也不肯回那鬼人間的，甚至地獄里的日子雖然苦，但是至少還有個盼頭，那人間連個盼頭都沒有，有的時(shí)候想想，比那地獄里還苦哩。”

    “若不是不能重頭回鐵砂地獄，我還真想回鐵砂地獄再干兩年，然后再去蒿里住上十年八載的……”

    和尚仿佛聽到了什么讓人發(fā)笑的事情，地獄里的惡鬼竟然愿意重回那地獄，也不愿意轉(zhuǎn)世去人間。

    和尚往前走去，他還想要問一問那其他的鬼，看看他們是如何看待這輪回轉(zhuǎn)世的。

    和尚跨越那鬼的身側(cè)，朝著高處的臺階登去。

    見此狀，那鬼卻愣了一下。

    “上去了？”

    那鬼立刻也學(xué)著和尚往上走去，然后怎么也踏不上那往上的臺階，最后只能看著和尚喊道。

    “咦！”

    “你這和尚鬼，投胎竟然比我排在前面。”

    “喂，明明是我先來的，你這和尚是怎么跑到我前面去的？”

    那鬼嘴上說著不愿入輪回，但是看到和尚搶在了他的前面，他又開始變得不滿了起來。

    和尚一路往上走，問了不少等待轉(zhuǎn)世投胎的鬼，其中有的還是愿意入人間的，不過更多的還是愿意留在蒿里。

    哪怕是愿意前往人間的，也不是覺得人間比蒿里好，只是對人間或多或少有些舍不下的東西。

    最后，和尚登上了高臺。

    “三生石。”

    和尚看著三生石，往前一照，便看到了自己的過往，人間的種種便都顯露了出來。

    他曾在西域和那悍匪廝殺奪命，他也曾在北燕看到亂軍屠城，熊熊的大火燃燒將天都化為赤紅。

    大旱之年，路邊的餓殍遍野。

    洪水決堤，水中浮尸成群，百姓在高坡上看著被淹的田地哭嚎。

    他經(jīng)歷過各種爾虞我詐，陰謀算計(jì)，見識到了什么叫做人心似鬼，一念地獄。

    和那些鬼說的一般，此時(shí)此刻的人間似乎真的比那地獄好不了多少。

    和尚看著那輪回的旋渦，最后轉(zhuǎn)過身，朝著回走去。

    “誒，你這和尚鬼，怎么又下來了？”

    和尚穿過投胎鬼的身旁，朝著遠(yuǎn)處那條排著長隊(duì)的地方走去，慢慢進(jìn)入了蒿里之中。

    穿過那旋渦，落在一片蒿草地中。

    和尚撥開蒿草，看著這安寧寂靜的蒿里之地，目光穿過漫天螢火，望向那層層疊疊的鬼鄉(xiāng)。

    “極樂世界。”

    和那投胎鬼所說的一般，和尚入目的第一眼，就感覺自己仿若看到了經(jīng)卷之中所寫的極樂世界，凈土之國。

    而進(jìn)入其中，和尚的這種感覺越發(fā)深了。

    這里永遠(yuǎn)沒有那大旱和大水之類的災(zāi)劫，也沒有人世間的各種病痛纏身，這里有的只有永遠(yuǎn)不變的安定和繁榮。

    在這蒿里之中，你可以通過功德鑄造你所幻想出來的所有美好生活，也能夠一念之間前往你想要去的各種地方。

    這里無有生死，無有罪業(yè)。

    無有混亂，無有爭奪。

    唯有。

    凡人心中所夢之桃源。

    仿佛只要來到了這里，人所擁有的各種苦惱和痛苦，所謂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一個終結(jié)和答案。

    但是站在這終結(jié)一切痛苦和煩惱的“桃源之鄉(xiāng)”和“極樂世界”之中，和尚卻徹底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若世間已有無生無死、無病無災(zāi)之極樂世界，則輪回之意又何在？”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種想法。

    “轉(zhuǎn)世投胎非為恩惠，實(shí)乃是一種對凡人的刑罰。”

    或許人本就應(yīng)該一直在這蒿里之中，只是神佛為了懲戒凡人，才將人投入了人世間去受苦。

    ——

    接下來的一段時(shí)日。

    拈花僧空慧和尚每日里打坐誦經(jīng)，變得有些渾渾噩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神僧。

    他甚至開始有些害怕那想象之中的勾魂之鬼帶走自己，將他帶上那輪回的高臺，讓他轉(zhuǎn)世前往下一生。

    “師父，為何這般苦惱？”

    “可是近來發(fā)生了何事？”

    “師父可是在擔(dān)憂些什么？”

    就連弟子們也擔(dān)憂地問和尚，但是和尚卻沒有說他在冥土之中的見聞。

    或許。

    他是害怕自己所說的一切讓弟子們不害怕死，卻害怕生。

    或許，是害怕自己猜錯了什么，悟錯了道理，反而誤導(dǎo)了弟子們。

    但是如同之前一般，有些事情是光憑坐禪念經(jīng)是無法解決的，哪怕是將蒲團(tuán)坐穿了也依舊如此。

    事情發(fā)生在何處，便只能去那源頭處找明白那個問題的所在，才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

    終于到一日夜里，和尚放下了佛珠，長嘆一聲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既然已經(jīng)許下了大愿，就算是那投胎轉(zhuǎn)世是一種對凡人的懲戒，他也必須前往。

    一念生因，有因必有果。

    逃不得，解不脫。

    就算他或許原本可以進(jìn)入那“極樂佛土”之中，以自身的功德成為那無生無死無病無災(zāi)的存在，此刻也只能去應(yīng)那因果了。

    和尚戴上了那鬼面，閉上眼睛，跟隨著那風(fēng)。

    他又一次站在了彼岸花盛開的河岸，看著遠(yuǎn)處的黃泉鬼撐著舟船而來。

    他又一次進(jìn)入了那幽都城，看到有人下地獄，也再一次進(jìn)入那蒿里，流連在那“極樂世界”之中。

    最終，他來到了那轉(zhuǎn)世投胎的小路上。

    但是這一次，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

    “施主，多日不見，可還記得貧僧？”

    和尚站在臺階上，再一次和那投胎鬼攀談了起來。

    但是。

    這一次那些投胎鬼卻一個個疑惑地看著和尚，問他是何人，好似是第一次和他見面似的。

    “你這哪里來的和尚鬼，可曾認(rèn)得俺？”

    “和尚鬼，去去去，莫要靠近我。”

    “你這和尚鬼，怎滴到我前面去了？”

    和尚一階階攀登，發(fā)現(xiàn)這條投胎轉(zhuǎn)世之路上，每一個鬼他都見過，但是每一個鬼卻不認(rèn)得他。

    但是問及他們的過去，和尚又發(fā)現(xiàn)他們?nèi)慷加浀谩?

    唯一不記得的，只是他而已。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和尚不明白，鬼一旦完成了意識上傳，逐漸地脫離了罐子，將記憶和人格固定了下來。

    一旦完成了永生的步驟，也就如同那些妖一般變成了一種被困在時(shí)間里，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fù)地存在。

    他們不入輪回，卻同樣被困在另一種輪回之中。

    只有等到重新投胎轉(zhuǎn)世之后。

    他們身上那被固定下來的時(shí)間才會重新開始流轉(zhuǎn)，歷經(jīng)一段全新的人生，感悟到全新的東西，才會真正發(fā)生變化。

    不過，如果他們還在那蒿里，記憶還會繼續(xù)擴(kuò)展下去，只是人格已然化為了不變的存在。

    只不過這些鬼踏上了這條投胎轉(zhuǎn)世之路，站在這條排隊(duì)的臺階上，記憶的內(nèi)容便不再擴(kuò)展，以免在投胎轉(zhuǎn)世前出現(xiàn)變故。

    和尚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倉惶地逃下了階梯，回到了人間。

    “怎會這樣？”

    “那鬼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一些什么？”

    和尚害怕的不僅僅是那鬼忘記了自己，他只是想起了自己在蒿里看到的一些妖鬼，隱隱察覺到了一些真正存在于這些妖和鬼身上的問題。

    他輾轉(zhuǎn)徘徊，終于在天還沒亮便來到了國師府前等候。

    最終。

    在云中宮祠的大殿之中，見到了正在上香的靈華君。

    他跪在地上，對著靈華君頂禮膜拜，虔心問道。

    “為什么？”

    “那投胎之鬼會變成這樣，莫非人一旦變成鬼就會遺忘很多東西。”

    靈華君轉(zhuǎn)過身來，告訴了他一個更駭人的答案。

    “不是遺忘，而是不變。”

    和尚：“不變？”

    靈華君：“死之時(shí)心性如孩童，此后亦如孩童，縱居蒿里久，也無法真正長大成人。”

    和尚：“這到底是好是壞？”

    靈華君：“空慧，你可知重開這輪回到底是為了什么？”

    和尚：“不知。”

    靈華君將云中君告訴她的，全部都說了出來。

    “人心變化無窮，心如大樹一般自種子萌發(fā)，至根深葉茂，終成參天之木。”

    “然人亦有極限，若一旦得長生，猶如稚子持重器，終將自取滅亡。”

    “輪回，便是讓一個人間斷地體會到長生之能，長生之逍遙，長生之苦，長生之寂寞。”

    “還有作為一個長生者，需要舍棄一些什么，又需要獲得一些什么。”

    “讓一個人提前感受到如何從一個百年凡人，成為一個萬年真仙。”

    “當(dāng)歷經(jīng)歲月輪回，真正的大徹大悟地找到一個目標(biāo)和大愿，凡人便可以真正的逆凡成仙。”

    “而那千百世輪回的記憶和經(jīng)驗(yàn)也會重疊在一起，作為人的，作為鬼的，作為神的，全部都會化為仙的根基。”

    和尚抬起頭來，他終于明白了這輪回大局的意義，也為這輪回背后的意義所徹底震撼到了。

    他甚至不敢相信，這番話會是從靈華君的口中說出來的。

    他望著靈華君。

    對方帶著天神相，但是隱隱地他又在靈華君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存在。

    仿佛此時(shí)此刻那九天之上的那遠(yuǎn)古洪荒的神祇正附著在靈華君的身上，對他說出這番話來。

    “空慧。”

    “輪回是為了成仙。”

    “或者，你想要稱之為成佛也可以。”

    “無非只是個名字。”

    靈華君轉(zhuǎn)過身，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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