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蘆花蕩-《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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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看著陶望齡道:“稚繩來信都與我說過了,你不要想太多,回鄉(xiāng)以后再過數(shù)年再出來做官,朝廷那邊我會替你打點好,不用說心灰意賴之詞,初時大家都會這么想,時過境遷就不同了。”
陶望齡默然許久然后道:“學生來前想過了,學生這性子不適合于為官,也無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會出省一步,實在愧對恩師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為何陶望齡急著來見自己一面。畢竟古時人與人之間際會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號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齡道:“學生自取此號所意,作學問就是歇息,為官則疲憊。”
林延潮點了點頭。
陶望齡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駒過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難也。恩師的三立,學生是學不來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傳世人足矣!”
“學生出仕前曾路經(jīng)金陵與焦修撰辯論過,他言吾學之中沒有性命之學,學生與他辯難,以人之入夢辯之。但學生一直記得恩師當年所言下學而上達,時恩師有言未至上達之境,不知今日達否?”
“難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未見為真見?這疑難一直徘徊于學生心中,至今不能解,還請恩師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說未至,你是否擔心問道于盲,借聽于聾?”
“學生不敢。”
“其實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見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齡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會心一笑,撫須于頸然后道:“文王一生愛民,將百姓當作受傷之人般體恤,憂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憂心天下故而忘道,這是孟子的真意。當初你辭別我去浙江講學就是說得這句話。”
陶望齡道:“這忘道才能見道,何也?”
林延潮撫須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為第一義,從我口中道出,是為第二義,你悟道在心為第三義。”
“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為下學也。這下學即為有為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陶望齡咀嚼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剛經(jīng),在佛經(jīng)中金剛經(jīng)地位自不用多說,但金剛經(jīng)三十二品道盡佛理后,卻將這一句話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書前面講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見,聽得到,說得出,想得到的有為法。只要是有為法,就如夢幻泡影般虛無,如朝露閃電般短暫,你不過如是觀之即可。
而無為法與有為法相對,指得是不依姻緣,不生不滅,無來無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這句也是金剛經(jīng)之語。佛學不排他說,認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為圣賢,而圣賢間的差別只在無為法中。
“那恩師何為無為法?何為上達呢?”陶望齡話音有些發(fā)顫,他感覺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謂朝聞道夕可死是也。
聽陶望齡之言,林延潮笑了笑舉起手邊半明半暗的油燈,然后揭開燈蓋一吹。
霎時間,船艙即黑了。
陶望齡下意識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說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識會無比靈敏,更能體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間只余簌簌雪落之聲。
好一場大雪!
正待陶望齡揣測林延潮所指時,這時林延潮已是重新點亮了油燈,船艙又恢復了明亮。
陶望齡不由感嘆,這一明一暗之間,禪味盡在其中。
“汝先閉眼再睜眼!”
陶望齡依言為之。
“再思燈滅一瞬,汝閉眼睜眼否?”林延潮又問道。
“燈滅一瞬,學生確有一睜一閉。”
“為何眨眼?”
“不曾細想。”
林延潮問道:“那吾要你眨眼與燈滅時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齡一愕,恍然如電光火石迸發(fā):“恩師要吾眨眼,此為可見,可聞,口言,可思,而燈滅眨眼,則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恩師以此言上達與下學之別?”
林延潮撥了撥燈芯,船艙里又亮了幾分:“下學有心,本體到功夫,上達無心,功夫到本體,正如文王心憂天下而至道,也因心憂天下而忘道。事功還來不及,余者何必去問?若你執(zhí)意要問道在哪里?等我兼濟天下時,再來答你吧!”
船艙里寂靜無聲,兩人不出一言,陶望齡跪坐在旁,則是極力領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來,先見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齡但見對方淚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師點撥示道之恩,學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歸程,去時與來時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間,于蘆花叢中時隱時現(xiàn),師生二人立在船頭討論話別。
林延潮對陶望齡言道:“浙人重讀書,重學問,重實學,重思辨,言商不輕利,事功學派本就起于廝,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學,衣缽于你可謂得人!”
“你天資聰穎,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諸于外,但傳道授業(yè),解惑度人卻不可如此。”
“吾儒學以有為法為本,以漸悟為宗,若求頓悟,則為離世而覓,世間求兔角,走了傍門。至于發(fā)心,不論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皆可。漸頓雖緩,但卻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記身體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為!”
陶望齡每字每句都聽在心底:“學生省得。”
林延潮點頭微笑,陶望齡忽道:“恩師,學生改變主意了,此去回鄉(xiāng)學生不會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變主意。
陶望齡望著遠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師必已是兼濟天下,學生當由鄉(xiāng)進京再向恩師請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齡辭別林延潮登上坐船離去,林延潮目送學生遠去,念起近二十年師生情誼,感嘆人生離合至此。
陶望齡回鄉(xiāng)之后,細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講學,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學盛行于浙,再由浙為天下顯學。十年之后,陶望齡本欲與眾門生一并動身進京,但行至半途卻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別陶望齡后,林延潮回到了書院閉門不出。
哪知歲末時又有一突如其來之事。
當時林延潮從外返回書院,但見書院里的弟子門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滿有淚痕道:“恩師,張簡修守節(jié)了!”
張簡修,籍湖廣江陵,前首輔張居正第四子,后授官為錦衣衛(wèi)指揮
萬歷十年因張居正家人而獲罪,天子降旨將張簡修與其子革職為民,后充任邊地。
萬歷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楊應龍造反作亂,驅(qū)兵攻打余慶、大呼、都壩,焚劫草塘二司及興隆、都勻各衛(wèi)。
時張懋修為余慶衛(wèi)千戶,余慶衛(wèi)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懸梁自盡,為國死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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