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來擔之-《大明文魁》
第(2/3)頁
此人看得大開眼界同時又心道,網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獨居士,久違了。”
此人轉過身但見一名身著襕衫的長須男子站在身后。
抱獨居士是此人的號,對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進《閨范圖說》,被彈劾結納宮闈,而鬧得沸沸揚揚最后罷官的刑部右侍郎呂坤。
呂坤拱手道:“呂某見過老父母!”
“不敢當。”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過歸德地方官,而呂坤是歸德寧陵人,這么說當然可以。
林延潮知呂坤實因替孫丕揚受過而罷官,同時他與沈鯉交情也交情不錯,而且還是當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來究竟為何,他不得而知。
雜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對而坐。
與大儒說話,常要兜一陣圈子。
二人寒暄一陣,呂坤道:“敢問大宗伯,匾額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慚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學功先生之道一而貫之否?”
這一而貫之出自論語,孔子對曾子說,吾道一而貫之。曾子點點頭明白了,旁人問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說是忠恕。
說得很玄乎,但一而貫之說白了就是邏輯自洽。說一句話邏輯自洽不難,難的是說了一本書的話都能自洽,沒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淺見,盡心為人為忠,推己及人為恕,忠恕是二而貫之,夫子之道只有一個‘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學在于一個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再次之。”
呂坤點點頭道:“此乃空谷足音,難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謬贊了。”
呂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齊家,大至治國,平天下,皆可一而貫之。大宗伯于修齊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擔此天下?”
這話不是自己與鄒元標說得嗎?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為太冢宰而來?”
呂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呂某不僅是為大冢宰,也是為萬民而來!”
林延潮收斂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呂坤有些訝異林延潮說話如此‘直接’,但他則道:“張江陵在時強壓百官,鉗制言路,張江陵歸政后,朝廷持清議官員方能執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繼有王山陰相公,孫大冢宰,卻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則屬孫大冢宰擔之!”
林延潮啞然失笑。
呂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處令大宗伯發笑?”
林延潮道:“有些話我早與鄒爾瞻說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話重提了。”
呂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孫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嗎?”
林延潮道:“我與孫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勞動他的大駕,再說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為之,之所以不愿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辦到。居士,真是難為你跑這一趟了。”
呂坤見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斷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辦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強求。”
“林某從不答允替旁人為辦不到的事。”
“譬如為故相張江陵平反之事?”
見呂坤反問,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孫大冢宰為當今吏部尚書,清流之領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幫忙一二,可見其事不小。林某現在已大概知道先生為太冢宰所求何事?請恕林某不能幫這個忙,也不會以此換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閣。”
但見呂坤離椅起身,正色道:“難道在大宗伯眼底為故相張江陵恢復名位之事,更重于廢除礦監稅使?大冢宰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可謂憂心如焚,還請大宗伯為百姓三思啊!”
呂坤泫然流涕,極為誠懇。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這二字倒是常常聽人提起,卻從未看見。礦監稅使公然魚肉之,而官員呢?口口聲聲將他放在嘴邊,但不過有用之時拿來用一把,無用之時就丟在一旁。更有甚者連礦監稅使還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呂坤聞言也是長嘆,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極是。
不說橫行霸道的礦監稅使,就是官場在張居正歸政后也是一日糜爛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敗壞至如此,早已成積重難返之勢。呂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與我有言,順勢者逸,逆勢者勞,我輩盡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強為。”
林延潮聞此對孫丕揚,呂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說張居正是以天下為己任,那么孫丕揚,呂坤就是明知不可為之。
林延潮道:“請居士轉告大冢宰,若我入閣,五年之內可廢礦監稅使!”
“五年?”這顯然不是呂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當然若是大冢宰還有更好的人選,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當然知道,孫丕揚,呂坤他們沒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選。不論怎么說,呂坤也算在林延潮這有一個準話。
呂坤向林延潮道:“當年大宗伯知歸德時,常言過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呂某家鄉仍是膾炙人口。”
“當年歸德受災,三十萬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歷歷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鄉百姓至今猶然思之。在呂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當仁不讓擔此天下!”
說完呂坤向林延潮長長一揖。
林延潮不僅想起當年自己在歸德為官之事,種種之事涌上心頭。
他眼眶微濕,然后還以一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呂坤點了點頭,然后告辭離去。
萬歷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礦監稅使可謂荼毒四方,宇內已無尺寸凈地。
其中淮徐之陳增尤其惡劣。太監陳增有一參隨叫程守訓,徽州人,首建礦稅之議。
陳增為感激他出了這主意,認為侄婿。程守訓也覺得自己了不起,不愿與其他參隨為伍自立門戶。他以納銀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書舍人。
程守訓隨陳增之地方后,愈益驕恣。當時山東益都知縣吳宗堯,彈劾陳增貪橫,朝廷不聞。于是程守訓反攻訐吳宗堯貪污數萬白銀,并寄于徽商吳朝俸家。天子聞奏后下旨命嚴查。
這吳宗堯也是徽州人,與吳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訓指為吳宗堯寄贓之家,若不出一筆重賂則不得釋。程守訓有了旨意,對外偽稱勘究江淮不法大戶,及私藏珍寶之家,允許鄉人告密問罪。但凡衣食稍溫厚者,無不嚴刑拷詐,甚至連婦人小孩都不放過。
陳增名下僅程守訓一人即從民間收刮白銀幾十萬兩。
蘇州織造太監孫隆,乃陳矩同歲同鄉,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蘇,松,常,鎮四地稅監。自和林延潮一起告發張鯨后,孫隆為蘇州織造多年,期間一直收斂不敢妄為,與民間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多次奏請朝廷寬免織造之費。
但天子令其為稅監以來多次責令其催征,孫隆不得不在吳中遍設關卡,無論行商坐賈一切征稅,激起近萬市民圍攻織造衙門,孫隆被迫**躲避。
太監陳奉以興國州礦洞丹砂之名出鎮湖廣,兼管錢廠之事。
陳奉每到一地,地皮無賴爭相賄賂。陳奉無不收為爪牙,編為衙門吏員替他收刮地方。
陳奉初到荊州,就已激起民憤,于是收斂不敢胡來,但后來圣旨一到將反抗他兩位舉人,以及為首百姓盡數抓拿,陳奉轉而氣焰囂張。
湖廣各地陳奉無不派以稅使,連人口不到數百的小鎮也不放過。稅使每到一地,開列地方富戶名單交給陳奉。陳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給者即行抄沒。
陳奉所經之處,沿街店鋪不敢開門,否則必予索錢。地方官員稍有異議,即被陳奉冠以阻擾稅使之名。
襄陽知府李商耕、黃州知府趙文煒、荊州推官華鈺、荊門知州高則巽、黃州經歷車任重皆以煽亂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將這些官員盡數抓拿下獄。
其余礦監稅使更勝于陳增,陳奉者不勝枚舉。
林延潮聞之也是感慨良多,礦稅再不好,但也比后來的征三餉好,但這話他不能說,說了就被噴了,至于提議征三餉則不會被噴。
朝廷其實可以徐徐圖之的,比如張居正的清丈田畝即是在規則范圍之內,但是……但是天子與文官集團決裂之后就變成了礦稅。
明朝就是由無數沙石對壘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現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著這煌煌帝國的時間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礦監稅使,各地民怨沸騰,醞釀激變。
連一向不評論政事的新民報也是開始說事。
報上記載,宋仁宗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