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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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沈閣老,你看……場下。”
但見廣場上百官議論不休,不少官員義憤之情溢于言表。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百官絕不會如此善罷甘休,一旦激起眾論,犯天下清議,到時爭相上疏,到時閣內就不得清靜了。”
沈一貫見這一幕也知林延潮說得對。
而這時候,突然一陣喧嘩!
但見一名官員怒聲道:“鄭指揮使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眾人看去,但見是錦衣衛帶俸指揮使鄭國泰。此人是鄭貴妃兄長鄭承憲之子。之前令呂坤罷官的《閨范圖說》一書正是鄭貴妃授意鄭承憲與他父子二人刊發,并擅作主張將鄭貴妃名列其中。
不少官員對鄭國泰早有不滿,但礙于其國舅的身份上,卻不能如何。
但見鄭國泰在百官面前侃侃而談道:“沒什么,我也是皇長子計較,諸位只是一心請旨意,如此又將君上與皇長子的父子之親置于何地?”
“但是諸位大人,說得也有道理,皇長子今歲已是十六歲,正是適婚之齡。故而我想不可拘泥于古禮,可先冠婚,后冊立!如此也是為了皇長子計,為了陛下計啊!”
此言一出,百官一片嘩然。
而且竟有不明所以或別有用心者替鄭國泰鼓噪。
鄭國泰目視百官自覺得計,眼下趙志皋病退,陳于陛病故,張位受挫于君前,正是他出來引導輿論的時候。
于是他就在此公然與官員商議,皇長子應該先冠婚,后冊立。一旦事成,不僅天子的煩擾自解,皇長子冊立之事也可以繼續拖延下去。
鄭國泰當即從袖中拿出奏本,對身旁官員道:“這是本官起草的奏本,不知諸位以為如何,還請大家先行看過!不論上與不上,總是一個辦法!”
有的官員心想,鄭國泰這廝好是無禮,待我從奏本中尋他錯處再行批駁。哪知鄭國泰正要如此,只要有了話題,就有了爭論,到時候自有持支持與反對正反之間的讀書人,而他正好乘勢將水攪渾。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言道。
“拿來與我看看!”
鄭國泰抬頭看去,見到面前圍著的百官已是左右散開。
但見一名身著大紅蟒衣,腰佩革帶的大臣負手走下臺階來,他經行之處官員無不退開數步,躬身行禮時口稱閣老。
此人正是三輔,文淵閣大學士林延潮。
“拿來!”
面對如此氣勢之下,鄭國泰頓時腦中一白,不由自主地伸手將奏本交了上去。
林延潮拿起奏本看也不看一眼,輕描淡寫地道了一句:“祖制,本朝外戚不得與聞政事!”
說完林延潮將奏本擲在對方腳下,鄭國泰被面斥后,滿臉通紅地從地上撿起奏本狼狽而去,只聞身后傳來一陣哄笑。
而臺上的張位,沈一貫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二人不由心道,若非林延潮今日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不用想次日肯定有無數言官彈劾鄭國泰。如此將禍水東引至鄭貴妃那邊去,而他們也可順勢下臺了。
皇極門那場風波自有講官將此稟告給了皇長子。
慈慶宮依舊是那等破壞的樣子。
皇長子聽完稟告后,繼續在殿中默默讀書,而孫承宗伺立一旁。
方才皇長子聽聞那兩千四百萬兩之事一言不發,這令孫承宗有所擔心。
見皇長子仍是用功的樣子,孫承宗不由道:“殿下,今日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
皇長子笑了笑道:“書猶藥也,善讀之可醫患也。先生交待的話果真有道理,我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多讀讀書,心底也就能夠通透。”
孫承宗垂頭道:“殿下能用功,為學必能日增,不過萬事也當適度啊。”
皇長子合上書卷望著戶外道:“這氣候已是較寒冬臘月時好多了,至少不用在殿內升炭。”
“去年冬天時,宮里運來的炭火煙氣很大,在殿內生炭十分嗆人,但不升炭卻又冷得發抖。”
“故而只能升一會炭,又停了一會。我就趁著這空隙去走一走逛一逛。但在外人看來,宮里送來的劣炭極多,如此看似有多關懷我一樣。”
“殿下……”孫承宗垂頭道,“是我等無能。”
皇長子擺了擺手道:“先生萬萬不要這樣說,這樣外甜內苦的滋味,我倒也還是過得。至少幾位先生都是極看重我的,比當初在宮里整日看人臉色好多了。”
“只是我……我還是想回宮里,我……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到母妃了。我都差一些忘了母妃的樣子,只是在夜中常夢到母妃來看我,但我卻是如何也看不真切。等到真要看清了,夢倒是醒了,枕上已是濕了一大片。”
孫承宗聞此不由垂淚。
“我知道父皇將我安置在慈慶宮是有意栽培,是為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但我倒是羨慕三弟與貴妃娘娘,能夠一家團聚,而我卻見母妃一面也難。”
孫承宗拭淚,搖了搖頭道:“殿下不可有此念頭,現在百官都在請冊立殿下,皇上縱使顧念父子之情,但也是不愿在這場合下看見殿下,萬一生出什么事來則功虧一簣。等殿下婚冠之事一定,再行奏請不遲。”
皇長子聞言愣了半響道:“好吧,就依先生所言,我再讀讀書。”
孫承宗憂心道:“殿下只要記住外朝的大臣們都是心向于殿下,朝中縱有少許奸人也不成氣候。”
皇長子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之前若非林閣老,三王并封之事已成,今日在皇極門前,卻又是林閣老仗義執言,這份恩情我不知如何報答。”
“林閣老不僅是為了殿下,也是維護社稷綱常。等殿下等正位東宮后,形勢必是比今日有所改觀。”孫承宗說到這里自己都沒有底氣。
皇長子道:“這些年多少臺閣,官員因我的事被罷官,被流放,我在慈慶宮住的是戰戰兢兢,我看除非林閣老當國,否則我就沒有出頭之日。”
孫承宗為難道:“殿下,現在不可操之過急,何況林閣老這才剛入閣,根基未穩……”
皇長子道:“孫先生放心,我沒有勉強林閣老的意思,他是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就連功名將相,也不過順手而為之。當初他主張為張文忠公恢復名位,我就知道他是要為救時宰相的!若有機會替我轉告他,還是以國家大事為重!”
孫承宗看著皇長子有些吃驚,他沒料到皇長子居然如此聰睿,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憑心而論皇長子的才干確實一般,但有這番見識已經是勝過古往今來許多帝王。
孫承宗不會將這些話直言道出,否則就是諛君了。他收斂心神,而是道:“殿下放心,孫某必會轉達此言給林閣老,再說就算不用林閣老,首輔次輔也會將大事給殿下辦妥的。”
皇長子點點頭道:“我可以等,只是首輔已是連疏求去了,僅憑張次輔辦得到嗎?今日百官奏請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了,先生,多與我說說朝局之事,閣內幾位大學士如何?他們與林閣老又處得如何?”
此事平日里孫承宗與同門們早有議論,但如何與皇長子稟告又要考慮一番說辭。
孫承宗想了想道:“現今文淵閣內,首輔趙閣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濟,除了統籌大事外,細致繁瑣的政務都是由張次輔主持。”
“張次輔為人果于自用,正道直行確實是宰輔之選,但是張次輔精悍敢任之余,政事多所裁決,難免遭來些議論。當初林閣老初入閣時,首輔有意讓林閣老一起參預政事,但林閣老沒有答允,而是主管科舉的禮部,主司輿論的通政司。”
皇長子聽了細細品道:“是啊,次輔果敢任事固然是好,首輔久而久之心底多少擔心朝政失衡,故林閣老新入閣之際要他一起參預政事,這既是器重之意,也可能是為了化解與次輔間的矛盾。”
孫承宗露出欣然之色道:“殿下所言極是,其實入閣之初,不宜挑任大事,后張次輔將朝鮮事相托,林閣老明知朝鮮局勢不穩,隱患極大,易從小變至大變,但仍然毅然受命。”
皇長子道:“若不是如此,就不是林閣老了。對了,還有一位沈閣老如何?”
孫承宗想了想道:“沈閣老是謹慎之人,他雖以廷推入閣,但卻不自持,一直與首輔,次輔相處甚睦,不過林閣老入閣驟然居于其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是有些不喜的。”
“這張,沈兩位閣老在閣經營多年,在朝堂上自有門生故吏,所以林閣老這一次雖受命于危難之際,欲匡扶天下,但一時之間還需與同寅多多商量。”
皇長子徐徐點頭道:“閣臣之間恭謙事君,共襄政事,此乃國家興盛之兆。”
孫承宗心底不由欣慰,真不枉費了他這些年的講學效勞。
此刻皇長子悠悠地道:“我若有繼承大寶的一日,必用林閣老,孫先生這樣的棟梁之才,放手整頓朝綱,絕不為肘制之事。”
孫承宗聞言神色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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