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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清-《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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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老師……”新月不禁激动地叫起來。

    燕園之夜,安詳靜謐。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煙似霧,繚繞著湖心小島、岸邊寶塔;清亮的一轮明月,在湖面投下長長的倒影。

    東方熹微,二十七齋女生宿舍里,新月還在夢中,她夢見了那湖水,那石船,夢見了自己正在奮槳揚帆……

    這時,“博雅”宅中,她的母親已經醒來了。

    和所有的虔誠的穆斯林一樣,韓太太每當破曉日出之前,就聽到了真主的呼喚:“禮拜強于昏睡!”雖然她的家和清真寺還有相當的距離,根本聽不到禮拜之前專司此職的“阿贊”登上“邦克”樓的喊聲,而且實際上近年來這種登樓呼喚的形式也已被簡化,她還是本能地被“喚”醒了。她每天要做五次禮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禮)是最為重要、萬萬不可免去的。

    她并不驚动在西間臥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輕輕地起身,到臥室東邊的“水房”去,在清涼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禮前的“小凈”:洗手,洗臉,刷牙,漱口,清鼻,用湿手抚摸頭發,洗腳,并洗下身。這洗浴是神圣的,它意味著清除自身的罪惡。人是有罪的,由于種種欲望的驅使而獲罪。而真主是赦罪的。伊斯蘭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經問他的弟子:如果你們每天五次沐浴,身上還會藏污納垢嗎?弟子們齊聲回答:不,那就一塵不染了!

    韓太太仔仔細細地清洗著自己那潔白細膩的面顏,連發際、耳后、脖根都不容許有任何污垢殘留。她那白玉一樣光潔的肌膚已經松弛,皺紋悄悄地從眼角向額頭和兩腮蔓延,眼泡兒也明顯地下垂了。老了,老了!她抚摸著自己的臉,想起已經逝去的昔日風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兒似的臉,怎么能比呢?母親永遠也不要試圖和女兒相比!一想起新月,遙遠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從心頭泛起,帶來一連串無法擺脱的煩惱:母女,骨肉,親人,卻又永遠攔著一道隔膜,若即若離,難親難疏,時時攪擾著她……

    她嘆了口氣,不再想這一切了,把塵世的煩惱從心頭拂去,專心做晨禮。這是她從九歲開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課,以后就從未間斷,無論是家業興旺的鼎盛時期,還是遭逢變故的艱難歲月。隨著年歲的增長,她越來越篤信萬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肅穆的祈禱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寧靜與深遠。

    在鋪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對圣地麥加的方向肅立,兩手舉到耳際,表達自己的誠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頭,前額和鼻尖著地,表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后,長時間地跪坐,并從頭循環數次。在她一絲不茍地完成這些动作的同時,還輕輕地念誦著阿拉伯語的贊辭:

    一切贊頌,全歸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導我們上正路,你所賜福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主啊!你是調養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沒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盡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認你對我的恩典,我供認我的罪過,你饒恕我吧!除你而外,無人能饒恕罪過!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滌我的罪過吧,猶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復歸為潔凈;你讓我和我的罪過遠離吧,猶如你讓東方和西方那樣分開!

    這個時刻,作為肉体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個赤誠袒露的靈魂,和宇宙間主宰萬物的真主直接對話,懷著對罪惡的恐懼,對至善至美的向往,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心中思念著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時時監視著穆斯林的一切动機和行為。“伊斯蘭”——阿拉伯語的“順從”;“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

    韓太太沉浸在莊嚴靜穆的祈禱之中,她的靈魂仿佛在空中無所羈絆地飄浮。大半生的歲月像煙云似的一掠而過,有幸福,也有苦難;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經懲罰過邪惡,卻又懊悔自己的無情;她熱烈地追求和諧與安寧,而這些又像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極力維護自己端莊、威嚴而又不失溫柔、寬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節旁生卻使她難以保持理智的冷靜;她生就一張無遮無攔、暢所欲言的利嘴,經過半世生涯的磨練卻變得常常“逢人只說三分話”,甚至對丈夫和女兒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來藏不住半點兒秘密,人生的顛簸卻讓她的內心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只有對萬能的主才能敞開……好吧,歹吧,善吧,惡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靠主!知感主!愿主慈憫她吧!

    韓太太做完了晨禮,又過了好一陣子,天才大亮。韓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他們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歸,往往難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禮拜。姑妈則是在南房臥室里獨自进行晨禮,面對共同的主,各自反省著過去,祝福著未來。

    姑妈買回了豆漿、油餅兒,一家人照例到餐廳吃早點。也許是因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個天下,誰也不說話。天星垂著頭,三口兩口吃完了兩個油餅兒,沒等咽下去,便梗著脖子推起自行車走了。韓子奇則連油餅兒也懶得吃,只喝了一碗釅釅的蓋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著嘴唇,長長地吸一口涼氣,再緩緩地呼出來,又端起碗喝一口,接著長吁短嘆,像是在咂摸茶葉的苦味兒。茶續了兩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門上班去了。

    韓太太和姑妈卻都還沒吃完,兩人細嚼慢咽,她們的心思都不在吃飯上。

    “啪,啪,啪!”是拍大門門環的聲音。

    姑妈正在想心事,一個激靈站起來,一邊走著,一邊問:“誰呀?”

    “我呀!”一個柔和的女聲。

    姑妈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來了?”

    這邊餐廳里的韓太太卻一愣:“嗯?她昨兒剛走,今兒就跑回來干嗎?”

    “說得是呢……”姑妈也紧張起來,連門都開不利索了。

    門一打開,进來的卻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

    “姑妈!”陳淑彥以前來過好幾次,認得她的,就隨著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紧張情緒這才放松了,又有些失望地說:“淑彥,你嚇了我一大跳!”

    陳淑彥根本沒注意她的表情,进門就問:“新月都準備好了嗎?”

    “新月?她昨兒就走了!”

    “走了?”陳淑彥的神色立即變得十分沮喪,“她怎么偷偷兒地走了?我們倆說好了的……”

    “咳!”姑妈也覺得挺對不住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釋說,“是啊,你們倆都定好了約會兒嘛,我聽她說來著。按說是該等你來送她,好幾年的學伴兒,眼瞅著要分手了,說說話兒唔的。可又一尋思……”

    韓太太聽到這兒,趕紧扔下手里的半張油餅兒,從餐廳里走出來,打斷姑妈的話茬兒說:“是淑彥啊?新月學校里來了通知了,說讓她提前去,也沒法兒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還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陳淑彥勉強笑了一下,說,“我倒沒什么,只要有人幫她拿行李,誰送還不都是一樣?新月總算實現她的愿望了,她上了大學,我也高興!新月比我強,比我強……”

    說到這里,她的感情一時難以自制,嗓子像被什么噎著了,眼眶里涌出了兩汪淚水,話就說不下去了。

    韓太太以前見過陳淑彥幾次,都沒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個照面兒。她仔細端詳著這位姑娘:個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剛長開,不胖,秀秀氣氣的。臉盤兒挺端正,沒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兒都四稱,這會兒含著淚,顯得水靈靈的。頭上沒梳新月那樣的辮子,剪著齊耳短發,本分,利落。身上穿的雖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襯衣,一條青布長裤,白襪,布鞋,也是個齊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學,今天來邀新月去報到,韓太太未必會對她有什么特別的好感,可是她現在是個失意的人,可憐巴巴地站在韓家的院子里,韓太太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动情了剛才她攔住姑妈說的那番假話,就是怕這姑娘傷心,結果,也還是沒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惻隱之心,又覺得似乎欠了陳淑彥點兒什么。

    “淑彥,你吃了早點了沒?”姑妈也被陳淑彥的情緒所感染,就有意岔開話題。“吃了嗎?”本是北京人見面的口頭語,但在糧食困難的年月,這句話倒顯得珍貴了。

    “我在家吃了。”陳淑彥止住淚,依然站在影壁旁邊的藤蘿架底下說。既然新月已經不在家了,她便無心停留,就說:“伯母,姑妈,那我就回去了。”

    姑妈覺得挺不落忍:“別價,哪兒能剛來了就走哇?”

    韓太太說:“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來玩兒了?淑彥,进屋坐會兒,咱娘兒倆說說話兒。”

    陳淑彥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么轉臉就走也不大好,就跟著韓太太往里走。韓太太回頭說:“姑妈,勞您駕給淑彥沏碗茶!”

    陳淑彥以前來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蘿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來,兩人就在這兒說話,或是到外邊玩兒去,從沒有进過韓家的里院;不知為什么,她也不大愿意到里邊去。現在第一次跟著韓太太进了垂華門,看到里邊還有一個這么大、這么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里和自己家住的那兩間在大雜院中的小屋相對照,更有一種落魄之人無法和新月攀比的凄涼之感。

    进了上房客廳,韓太太招呼陳淑彥坐下。陳淑彥不覺有些拘謹,那鑲著大理石面兒的硬木桌椅,涼森森的,和她家里的那吃飯、做功課都在一個地方的舊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裝作不經意地瀏覽著韓家的客廳,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條案,紫釉大瓷瓶插著斑斕的孔雀羽毛,墻上的字畫……心里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沒有。人和人多么不同啊,這一切,我本來也應該有的!

    姑妈送來了茶,那小巧的青花蓋碗兒,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陳淑彥揭開蓋兒輕輕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還覺得滿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葉自然不是一個味兒了。

    “淑彥,你們家的老人家都還好哇?”韓太大問。

    “好……”陳淑彥低聲說,“他們倒都沒病沒災的,反正家里的什么事兒都交我妈一人兒張羅,我爸爸天天兒早出晚歸,廠里活兒忙。手藝人,就這樣兒,養家糊口唄!”

    “咳,可不家家兒都是這么樣兒嘛!”姑妈插嘴說。她送過來了茶,離做午飯還早,閑著沒事兒,就站在旁邊,陪著說話兒,“就說我們這兒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兒就指望著他們爺兒倆這一百六十塊錢进門!”

    “我爸爸可比不上韓伯伯啊!”陳淑彥把心里的話脱口而出。

    “瞧你說的!”姑妈客氣地笑著說,“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兒,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還要說下去,韓太太半截兒攔住了:“姑妈,您瞅瞅東屋里,天星早起來走的時候又扔下臟衣裳了沒?這孩子,自個兒又不會洗,也不言語聲兒!”

    “哎,我瞅瞅去!”姑妈責任心極強地就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太太支走了姑妈,對陳淑彥說:“你韓伯伯早就說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兒。他們公司里,雖說人手也不少,可是領導啦,同事啦,還都敬著他;收購的,經銷的,要是不經經他的眼兒,還真是不放心,說他是什么‘權威’、‘專家’!”

    陳淑彥說:“這倒是一點兒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認韓伯伯沒人能比,又會手藝,又會鑒定,還精通外語,樣樣兒都拿得起來!哪兒像我爸爸,只知道埋頭干活兒,離開水凳兒什么都不會!”

    韓太太笑了笑:“你韓伯伯雖說把手藝扔了幾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對手藝人還是看重的,常對我說:在北京的玉器行里頭,不算擺件兒,要論做素活兒的功夫,陳老板是數得著的!”

    她說的是行話。“擺件兒”指的是擺在案上欣賞的玉雕,“素活兒”則是光面琢磨不帶紋飾的戒指、耳墜、手鐲之類的首飾。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陳淑彥自然是聽得懂的,韓太太這樣夸獎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卻沒聽出來那話里還有話:在玉器行里,动口的和动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兒的手藝也只是一種而已,當然不能和韓子奇相提并論。其實,陳淑彥本來也就是這么看的,韓太太為了擺正關系而做出的這個暗示是完全多余的。

    “嘖,”陳淑彥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聽到韓太太用“陳老板”這過時的尊稱來稱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藝再好,又有什么用啊?他一輩子算是瞎混!又沒置下房子,又沒攢下錢,最后還落了個‘小業主’的名兒!”

    韓太太正色說:“喲,這可是国家的政策!我記得公私合營那會兒,但凡有點兒底子的,可不都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嘛!”

    陳淑彥不禁憤憤然:“我們家哪兒有什么底子?就趁那么兩間房,一張水凳兒,手里有那么兩千塊錢!我爸爸算什么‘老板’?他又沒雇過人,自個兒到曉市兒上買點兒舊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點兒小首飾,再自個兒找地兒賣,一輩子連洋車都沒舍得坐過,就指著兩條腿跑!到了公私合營的時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錢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兒不漂在水面兒上。就我爸爸那個傻呀,倆眼一抹黑,人家讓干嗎就干嗎。說要成立‘玉器生產合作社’,要手藝人,家里的東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著開了兩次會,半道兒碰見個河北同鄉,對他說:你是做素活兒的,怎么不參加我們首飾加工廠?我爸爸就退了這邊兒,入了那邊兒,兩千塊錢也交了,凳面兒也交了。讓自報成分,他心說:我好歹也算個‘老板’,總比那些當伙計的強點兒,就自報了個‘小業主’。咳,他懂什么呀?后來一開會,發現和工人不在一塊兒,開會的內容也不一樣,什么‘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动者’呀,‘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呀,他這才明白走錯了門兒了,自找了倒霉的命運!……”

    初來時拘拘謹謹的陳淑彥,动了感情,竟然說了這么一大套!其實,她說的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親身經歷,但這是她家的大事兒,是爸爸一輩子后悔不及的經驗教訓,一不順心,就只能回家當著老婆孩子叨嘮,她都聽得會背了。這會兒牽动愁腸,便當著和善可親的韓太太一吐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當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親當外人。說到這里,她又不禁暗暗在心里把自己的家庭和韓家相比:人家韓伯伯過去做那么大的買賣,到如今還住著這么好的房于,擺著這么大的譜兒,怎么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小業主兒,倒是挺直了腰桿兒的国家干部?唉,命運哪,命運,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兒有韓伯伯這么精明!”這句由衷的感嘆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他精明?”韓太太淡淡地說,“頭二十年他就把家毀光嘍!要不然,国家能叫他當‘無產階級’?”

    這話音兒分不清是褒是貶,也沒說出韓子奇是怎么把家“毀光”了的,韓太太決不會像陳淑彥那樣胸無城府,把家里的事兒抖落個一干二凈的。她說這話,正是給自己的家庭定個調子,不讓陳淑彥再胡亂猜疑,她看出了這姑娘對韓家的羨慕和好奇。

    陳淑彥也沒再追問,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沒有她的份兒,她只能自嘆投錯了胎,生在那樣的家庭,空頂著個背時的“小業主”牌子,日子卻比人家這“無產階級”差遠了去了。要是能像韓家這么樣兒,即使當“資產階級”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連累,想考名牌兒大學,就考上了。哪兒像我啊,連輕工業學院都不要我這樣的!”

    繞了一圈兒,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喪、牢骚都是因為沒考上大學而發的。今天來送新月,本是礙于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約,在路上就反反復復心里顛倒了好幾個個兒才鼓足勇氣來的,不料又撲了空,那種失落感就無形中增強了好幾倍,不知不覺眼淚又要涌出來。

    韓太太充滿同情地看著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該怎么安慰她才好。看來,陳淑彥把考不上大學的罪過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覺得新月的升學是因為出身比她好。韓太太盡管不懂得国家招大學生是不是憑著家庭“看人下菜碟兒”,但她本能地認為這樣說屈了新月。上大學又不是花錢買的,那不是還得考嘛,學問不好,恐怕也不行。她憑著韓子奇對女兒的評價,確信新月是靠本事考上的。那么,陳淑彥也許在學問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這樣點給陳淑彥聽,叫人家臉上掛不住。至于陳淑彥那種對家庭的自卑感,韓太太卻又不以為然,不管怎么說,你爸爸也是做過幾十年買賣的人,手里還趁過兩千塊錢呢,比那些光靠兩只手混飯吃的人總還是強多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論家底兒,也是比那些靠国家提拔起來的工人更趁、用不著這么瞅不起自個兒。可是,這話也不便明說。想了想,就另找途徑寬陳淑彥的心:“姑娘,已然這么樣兒了,你也別老是覺著委屈!依我說呀,一個姑娘家,念書念到高中畢業也就足矣,大學上不上的不吃紧!我們家天星不是也沒上過大學嘛,在保密廠子工作,又能比誰差到哪兒去?你呀,甭跟新月學,在家好好兒地幫你妈幾年吧!”

    陳淑彥掏出手絹兒擦著眼角說:“我妈也是真難啊!下邊兒兩個兄弟都在上學,得吃,得穿,得繳學費,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塊錢哪兒夠?要不我妈就說了:‘你沒考上大學是我的福!’”

    “倒也是實話,”韓太太點點頭,“早點兒工作,也給你妈省點兒心!”

    “我爸爸也是這么說,這些天,他就在到处托人兒給我找工作,聽說琉璃廠文物商店有個老師傅,過去跟他一塊兒學過徒的,也許能幫點兒忙……”

    “噢?要是能成,那兒倒是不錯,也是咱古玩行里的!回頭,我跟你韓伯伯也提提這事兒,行里的人兒他都熟,要是用得著的話,叫他去言語聲兒!”

    “那可就太好了,”陳淑彥感激地望著韓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兒地謝謝您!”

    “咳,說這話就見外了,都是回回親戚!”

    韓太太所說的“回回親戚”,并非實指親屬關系,而是回回之間的通稱,顯示了這個民族同胞之間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給客人的茶碗又續上水,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淑彥,你今年十幾啦?我記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兩歲,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節就整二十了。小時候上學晚,在班里挺大的個子……”

    “二十了?到了該找婆家的年齡了,這可比念書更當紧!搞上對象了沒?”

    陳淑彥騰地羞紅了臉:“伯母,我連個工作的地方還沒找著呢,哪兒有這心思?在中學的時候,學生沒有一個談恋爱的……”

    韓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妈也該給你操操心了。咱回回里頭,好人家兒還是有的!”

    陳淑彥就不再言語,低著頭喝那碗茶。

    被韓太太打發走了的姑妈,在東廂房里翻騰了一陣,抱著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里,坐到院子里石榴樹底下,盡職盡責地揉搓。這會兒,正一邊揉搓一邊叨嘮:“瞧瞧這領子上的泥!是怎么穿的?”

    陳淑彥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著院子里說:“姑妈,您歇著,我幫您洗!”

    姑妈忙說:“那哪兒成啊?你是客人!”

    陳淑彥下了上房的臺階,走過去說:“這有什么?我們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沒事兒……”說著就去搶姑妈手里的搓板。

    韓太太卻并不阻攔,只是笑吟吟地說:“是嗎?你倒是比新月勤謹!長這么大,也沒見她這么幫過她哥一回!”

    姑妈爭不過陳淑彥,就放了手,在圍裙上擦著胰子沫兒,過意不去地說:“姑娘,今兒晌午別走啦,在這兒吃飯吧!”

    韓太太卻說:“家里又沒準備,叫人家吃什么?我說呀,淑彥,說話就到禮拜天了,新月準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禮拜天我準來!”陳淑彥高興地說,使勁兒揉那領子。

    “姑妈,”韓太太又立即下達任務,“您給這小姐兒倆好好兒地做點兒可口的,啊?”

    “哎,哎!”姑妈滿心歡喜地答應著,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里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兒一早,我上天橋的自由市場買活鸡去!上菜市口買活魚去!”

    老姑妈立即处于臨陣狀態,興致勃勃地準備為新月接風而大戰一場;韓太太卻在心里謀劃著另一件大事,這件事,現在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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