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第四章 月清-《穆斯林的葬禮》


    第(2/3)頁

    樓道里傳來一陣參差不齊的歌聲,都是女生的聲音:“……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曲友誼之歌!……”伴隨著輕快的腳步聲,像是朝這兒走來了。

    新月剛剛折身坐起,門就被推開了,一陣風似的闖进了三個女同學,猛然看見正居高臨下驚奇地望著她們的新月,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一愣。

    “哦,走錯啰?”其中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姑娘驚慌地嚷了一聲,就要往后退。

    “沒錯兒!”走在她前面的穿著舊軍裝的姑娘看了看門上的號碼,又看看新月,“你是新來的吧?”

    新月趕紧下了床:“剛到,我叫韓新月。”

    “歡迎你!我叫鄭曉京。”穿軍裝的姑娘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她身材瘦小,面色蒼白,和那件男式軍上衣,和她那爽快的語調,都顯得并不太協調。

    “我叫羅秀竹,湖北宜昌地區的。”梳小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說。她長著一張圓圓的臉,紅撲撲的,眉眼都很秀氣,身上穿的卻都是土布衣裳,肥肥大大,連身材都顯不出來了。

    “你來了,咱們班的女生就齊了,一共四個人!”鄭曉京說著,拉著新月在床沿上坐下。

    新月看著最后进來的那個女同學,小巧的身材,姣好的面孔,身上穿著黑裙子和淡紫色長袖襯衣,頭上烫著蓬松的鬈發。她剛才只對新月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新月猜想她肯定是對面上鋪的主人了,那裝束氣質和她的行李是一致的、果然、她进了門就徑直攀到那上邊去了,好像不大愿意坐在別人的床上聊天兒。這會兒發現新月在看她,便笑笑說:“我叫謝秋思,上海來的。”她把“上海”說成“喪海”,普通話里夹雜著黄浦江味兒。

    新月把目光收回來,望著鄭曉京:“看來只有咱們倆是同鄉了!”

    “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鄭曉京說著,伸開兩手,做了一個環抱一切的姿勢,仿佛她是什么大政治家,“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爱護,互相幫助!”

    新月立即就發現了鄭曉京的組織才干,似乎是個天然的學生領袖,未來的班長可能就是她了。

    “來,韓新月,我幫你安排好住的地方!”鄭曉京果然以領導者自居,當她轉身要动手時,卻一愣,“嗯?誰把我的東西搬到下邊兒來了?”

    新月一驚,心想:糟了,在太歲頭上动土了!便紅了臉:“是我……”

    鄭曉京抬頭看了看上鋪,那里早已鵲巢鳩占,換了主人。其實剛才新月就是躺在那里,她大概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時,便用食指沖著新月說:“想不到你后來居上,搶了我的位置?”

    新月不好意思了:“我……我覺得住上鋪挺好玩兒的,所以……”她吞吞吐吐地解釋,卻又不便把自己不愿意住下鋪的真正原因說出來。看來她只好打退堂鼓了,“如果你不同意換,我可以再搬下來。我剛才也不知道這是誰的……”

    眼看著剛剛認識的新同學要為爭一個鋪位而鬧僵,膽小的羅秀竹急得臉通紅:“你們不要爭啰,鄭曉京,要不你就跟我調換,我這里也是下鋪……”

    上海姑娘謝秋思卻冷眼旁觀,不动聲色。

    “算了,算了!”鄭曉京哈哈大笑,轉臉對新月說,“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當什么真啊?我呢,以為這兒也像坐火車似的,誰都愿意要下鋪,省得上‘樓’、下‘樓’,圖個方便,才特意給晚來的同學留著,誰知道你不領情?那么,‘樓’下就歸我嘍!”

    她說起話來是那么自信、自如,仿佛對別人的照顧和忍讓也是一種享受,像個大姐姐似的,使得新月對這個相貌平庸的同學產生了好感,覺得親切了。

    鄭曉京這才開始布置自己的床鋪,她的被褥、床單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軍綠。新月猜想她的父母一定是當兵的,也不便問。鄭曉京一邊鋪床,一邊說;“其實呢,我的行李扔在這兒好幾天了,晚上都是回家睡的,我家離這兒近!”卻又沒說她家住在哪兒。

    “篤,篤,篤!”有人敲門。

    “誰呀,請进!”鄭曉京朝房門看了看說。

    門外的人既沒回答她,也沒进來,敲門聲停了,響起了一個上海口音的男聲:“謝秋思在啊?阿拉一道去白相相好不啦?”

    “好格,就來!”正在這兒沒話說的謝秋思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溜下床,就往外走。

    “等一等!”鄭曉京卻叫住謝秋思說,“謝秋思!出去玩玩兒沒關系,別忘了下午的班會!”

    謝秋思抬起腕子看看手表:“時間還早,到時候我同他一道去就是了。”說完,拉開門就走了。等在門外的上海男同學只晃了一下,門就被帶上了,新月沒看清楚。

    “我們也到校園里去走走吧?我昨天晚上來的,還不知道整個學校是個什么樣子呢!”羅秀竹顯然受到了人家的啟發,試探地發出提議。

    “也好!”新月就站起身來,詢問地看看鄭曉京,“走吧?”

    鄭曉京卻說:“你們倆去吧!待會兒我還得跟楚老師準備準備下午的班會——記著三點鐘開會嗅,在三十二齋,咱們班的男生宿舍!”

    果然她是個學生領袖!新月想,這種人對開會的興趣比別的大,總是很忙的。就不再邀請她,和羅秀竹一起走了。

    她們下了樓,新月這才回過頭來,仔細地看看這名字挺古雅的“二十七齋”:這是一座三層的西式樓房,灰磚墻,上面蓋著中式的大屋頂,中西參半,類似協和醫院的建筑,只是沒有琉璃瓦,而是和磚墻一色兒的灰瓦。樓前的草地上,青松蒼翠,垂柳扶疏。她想記住這兒的特點,免得回來時走錯了。不料再看看旁邊,同樣格局的“齋”連成一排,難分彼此,而且松樹、柳樹哪兒都有,記住這些等于沒用。幸好,她發現了這一排“齋”的墻上都寫著號碼,她住的這座樓上標的是“27”,才放心地招呼羅秀竹,順著樓前的路往北走。

    路旁,綠樹成阴,花木掩映,簇擁著一座又一座的樓房,大都是那種中西合壁式的建筑,但比二十七齋更顯高大、典雅,大屋頂上裝著兽吻,檐下繪著油漆彩畫,走在這里,可以感受到宫廷、寺廟的莊嚴肅穆,同時又有園林別墅的清新淡雅。

    “我們的校園真美、真大呀!”羅秀竹目不暇接,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我們的整個縣城也沒這么大,城隍廟也沒這么漂亮!”

    “是啊,”新月也由衷贊嘆,她當然無法把北大和羅秀竹家鄉的縣城啦城隍廟啦进行比較,但也有強烈的感受,“我也是第一次到這兒來,除了故宫和頤和園,沒有比這兒更美的地方了!聽說,這兒原來是清朝的皇家園林,跟圓明園是連著的,真萬幸,英法聯軍放的那場大火沒燒到這兒來,給我們留下了這美麗的校園!”

    羅秀竹對這些都一無所知,但這個鄉下姑娘卻不禁發出了天下興亡、人世滄桑的感慨:“唉,英法聯軍!可是,我們還要學習人家的語言!”

    “語言?語言有什么罪過?”新月卻對此不以為然,“你不喜歡學英語嗎?”

    “唉!”羅秀竹又嘆了口氣,“我在中學學的是俄語,報志愿填的也是俄語,誰知道怎么把我分到英語專業來了?”

    新月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怪事兒,“那你的俄語考試成績一定是很好了?”

    “嗯,我敢說!”看來挺膽怯的羅秀竹對此卻表現出了自信。

    “你打算要求改專業嗎?”

    “哦,不,我不敢,”羅秀竹又膽怯了,“能有大學上就不容易了,我還敢挑三挑四?嫁鸡隨鸡、嫁狗隨狗吧!”

    新月為她這不甚貼切的比喻和那種農民式的忍耐而暗暗覺得好笑。但她不能取笑人家,只能安慰:“沒關系,從頭兒學英語吧,一年級嘛,咱們都得從零開始!”她沒好意思向羅秀竹顯示自己的優勢,但心里卻在想:看來,錄取了的也未必都是尖子!

    也許是她的安慰發生了效力,羅秀竹的煩惱暫時退去了,臉上出現了笑容:“我有困難,請你多幫助啰!但愿我到期末考試的時候,不給家里寫那樣的信!”。

    “哪樣的信?”新月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個順口溜?”羅秀竹興致來了,隨口念道:

    father  mother敬稟者:

    兒在學堂讀book,

    門門功課都good,

    惟有english不及格!

    這真是一首絕妙的怪歌!普通話里混合著鄉音,漢語里夹雜著英語,羅秀竹念得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幽默詼諧,妙不可言!這個小湖北佬原來并不總是那么怯生生的,她打開了話匣子,還真有獨到的語言風采!

    新月忍不住捧腹格格地笑。

    “你看,你嘲笑我了!”羅秀竹羞紅了臉。

    “不,我不是笑你,是覺得這個歌兒好玩兒!”新月強忍住笑說,“其實,你剛才用的幾個單詞:‘父親’、‘母親’、‘書’、‘好’、‘英語’,發音都挺準的,你能學好!”

    “那就謝天謝地啰!”

    她們走进了一片松林,起起伏伏的土坡上鋪滿了綠茵,一條彎彎曲曲的黄土小路引著她們往前走,曲徑通幽,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幾經轉折,豁然開朗,前面出現了一片煙波浩尛的碧水!

    在長江邊長大的羅秀竹看見水就覺得無比親切:“啊,我們到了昆明湖啰!”

    “不對吧?”新月說,“昆明湖在頤和園,我聽說這兒是叫未名湖!”

    “管它叫什么!‘未名’還不是和沒有名字一樣?”羅秀竹歡快地蹦跳著下了上坡,她們沿著湖岸,不明方向地朝前走去。

    碧水漣漣,楊柳依依,遠处一座不知名的寶塔,把倒影映在湖心,搖曳生姿。新月的心醉了,啊,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你看,湖上還有一條船!”羅秀竹遙指遠处,報告她的又一新發現,她對船是懷有獨特的感情的。

    “咱們過去看看,那船旁邊好像是一個小島,從那兒可以上船!”新月說。

    湖岸崎嶇,小徑宜人,她們信步走去。小島北面,臨岸一株古柏,旁邊倚山立著屏風式的四條石碑。碑上鐫刻著四句詩,寫的正是此处景色:

    畫肪平臨蘋岸間,

    飛樓俯映柳阴多;

    夹鏡光澄風四面,

    垂虹影界水中央。

    新月還要細看,羅秀竹急著要上船,兩人便再往前走,從一座掛著“備齋”牌子的樓前拐彎兒,跨過小橋流水,踏著石級,上了小島。島上樹木環抱著一座尖頂小亭。她們從亭邊繞過去,湖上的船就在眼底了,原來是一條石頭雕成的船。這使新月聯想起頤和園的石肪,對,剛才看見的那首詩里也有“畫舫”兩字,也許就是指這兒,只是這“舫”沒有頂,模樣就像是一條船了。

    羅秀竹一個箭步跳上船去,回過身來又伸手接新月。新月本能地害怕船翻,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其實那船紋絲不动。

    “哈,原來是一條永遠也開不了的船!”新月感嘆道。

    “不,讓我們用想象來推动它吧!”羅秀竹說,情不自禁地擺出漁家女的嫻熟姿勢,“客人坐穩,開船啰!”

    這弄潮兒的豪情感染了新月,她仿佛覺得自己真的跨在白浪滔天的長江上,一葉小舟帶著她,箭一般地駛向遠方,駛向她理想的目標!

    兩人在船上談談說說,天南海北,流連忘返,不覺日已平西,小島的阴影覆蓋了這條石舫,這兩個被美景、被理想所陶醉的女孩子,樂不思蜀,把什么都忘了。

    “糟糕!”羅秀竹突然從美夢中驚醒,“三點鐘還要開班會,現在幾點了?”

    新月也立即記起了鄭曉京的囑咐,三點鐘!誰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她們兩人都沒有手表!“快走吧!”這是惟一的辦法。

    兩人舍舟登岸,匆匆而去。

    “男生宿舍在什么地方來著?”新月問羅秀竹。

    “哎呀,是什么齋記不得啰!”羅秀竹張口結舌,“你剛才沒聽清嗎?”

    “我……我以為你們先來的都知道呢!”

    這一下麻煩了,兩個迷途的羔羊互相埋怨,卻無濟于事。新月只好說:“那……咱們先回宿舍去,‘二十七齋’我還記得,也許女生宿舍里還有人!真是的,班會干嗎非要在男生宿舍開?”

    這種牢骚也沒有多大意義,她們只好依照原路,先找那座詩碑,再朝著遠处的塔影往前走,記得剛才就是從那兒過來的。好容易跑到塔前,再找來時的那條黄土小路,卻不知哪里去了,兩人在湖岸團團轉,這兒的小路多得很,哪條都有點兒像,可又都不大像。

    夕阳無情地向下沉去,西邊升起晚霞,映在湖中,水天一色,幾條魚兒歡快地跳出湖面,濺起一串串珍珠。現在,再美的景色也無心觀賞了,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她們幾次攔住行人,詢問二十七齋在哪兒,有的干脆回答:“我也是新來的,不大清楚!”有的比比劃劃地說:“往東去,再往南,一直走到路口,往西拐彎兒,從圖書館東邊兒的那條‘丁’字路一直往南,就到了!”她們哪里記得住這么啰嗦的路標?繞來繞去,竟然連剛才的出發地點未名湖都找不到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透頂!”羅秀竹一口氣“糟糕”了一大串,“耽誤了開會不說,今天晚上連覺也沒得睡,飯也沒得吃!”

    新月也才想起到現在還沒吃午飯呢,肚子已經餓空了。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已經不是吃飯了!

    兩人正在垂頭喪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叫:“羅秀竹!韓新月!”

    “你聽,誰在叫我們呢?”羅秀竹驚喜地說。

    新月轉過身,循聲望去,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那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穿著灰長裤,白襯衣,戴著一副方框眼鏡……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