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緣-《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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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各式各樣的鎖,同時也配好了各式各樣的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誰能料到,韓子奇這把不起眼兒的鑰匙,偏偏能插进蒲緩昌那老謀深算的心里去,捅開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鎖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寬,肚子里能撑得開船,跑得開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業?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戲文里唱的漢劉邦,文用張良,武用韓信,輕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藝高強,雖有一范增而不用,終究難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敗烏江,別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懷大志的人,不像我師傅那樣,空有一身本事,卻不思进取,終究成不了氣候。我為他養老送終,總算盡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個兒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對亡人的徒弟的一點兒照應,這對我師傅沒有什么損害;對您,卻讓街坊四鄰、買賣同行瞅著您仗義!”
蒲綬昌沉吟半晌,心說:這小子還滿腹經綸,講古論今,心里有點兒道道!梁亦清手下有這么個徒弟,卻窩在琢玉坊里,沒有施展的機會,可惜!要是真讓他进了匯遠齋,說不定……
“蒲老板!我是個落難的人,在北京無親無故。梁師傅去世之后,我既沒处投靠,也沒路謀生了!念您是同行長輩,才斗膽向您開口,求您高抬貴手,賞我一碗飯吃!常言說:滴水之恩,也當涌泉相報。日后,我決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不瞞您說,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師傅學了點兒手藝,那件寶船要是讓我來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保證能按圖、按期把寶船交到您的手里,這樣,您既在洋人面前圓了面子,匯遠齋也避免了虧損,無論您賣多少錢,我概不過問,分文不取,權當孝敬您老人家,報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這番話說出去,蒲綬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他權衡一切的準則,無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韓子奇投其所好,盡述其利,竟無一弊,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來,蒲綬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簽訂什么合同,也沒接受具有任何條款的協議,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張圖,答應依圖琢玉,幾時完工,幾時面議價錢。梁亦清船破人亡,傾家荡產,并未損害蒲緩昌一根毫毛,甚至還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這宗買賣是再合算也不過的了。至于寶船,原圖還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千名琢玉匠人,還怕無人敢接嗎?即便梁亦清比別人的手藝略高一籌,已是人亡藝絕,也無法較量高下了。剛才他裝作無意中帶走殘船,目的便是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個絕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現在,梁亦清的真傳弟子竟主动上門,繼續師傅未竟的事業,這真是天賜蒲綬昌一條寶船、一名巧匠!
韓子奇觀察著蒲綬昌的反應,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說:“您答應了?從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師傅!”
“別忙!”蒲綬昌伸手攔住韓子奇,以為他急著要行師徒之禮,“子奇啊,你知道,我是個心腸最软不過的人,走道兒碰見螞蟻都繞過去,惟恐傷了它們的性命,更何況你是個人,走投無路的人!你這么開口求我,我不沖你,也得沖已經過世的梁老板!匯遠齋雖說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著你餓死,憑著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綬昌的一碗干飯,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樣兒,子奇,你讓我為難啊,”他吸溜著嘴,遲疑地說,“咱們可是隔著教門的人!玉器行里,這一點是涇渭分明,回回的鋪子里只收回回學徒,漢人的鋪子里只收漢人學徒,你們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單開伙啊,還怕別的人跟你不合群兒……這事兒,恐怕還是不成!”
“師傅,這不要紧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只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著;至于伙食嘛,窩頭、咸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托著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后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板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著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板走,接著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臟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么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里追出來,抱著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沖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么東西,不配臟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著里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娘、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于蒲綬昌門下。
匯遠齋位于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并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面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歷史并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對象,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爱面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于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于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里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里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爱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游說,賣給那些對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回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匯遠齋買賣不小,人卻不多,現在只有三個徒弟,大師兄已出師留用,另兩個尚未出師。還有一位賬房,負責管理賬目。加上蒲緩昌,五個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緩昌對徒弟的選用,要求極嚴: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誠者實;收徒的手續也極嚴:一要有引薦人,二要有鋪保,三要立字據。學徒期限為三年零一節,在此期間,不給工錢,衣物自理,只供飯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負責。不守鋪規,隨時辭退,只許東辭伙,不許伙辭東。“東辭伙,一筆抹”,分文不給,趕走了事;“伙辭東,一筆清”,要付清一切賠償方可走人。條條繩索,把四個人紧紧地捆在匯遠齋,每天早晨四時,徒弟們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兒,把店堂內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再拿撣子把兒,將貨物撣得一塵不染。開門之后,必須做到“笑、招、耐、輕”四個字,即以顧客笑臉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對貨物輕拿輕放,右手還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護著了。營業時間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直至夜半時分才上門板。古玩行業,歷來是“夜里歡”,趁錢的主顧,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后,從飯店、酒樓、舞場出來,到這兒來遛遛,不管能否成交,來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這古玩行業又不像飯店、商場那樣大敞店門,任客往來,而是將店門虛掩,外行人以為已經關門,只有行家才長驅直入,這樣省了許多兜兒里無錢的人瞎看熱鬧,專候財東上門。古玩行業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顧客像零星碎雨,點點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見有客來,小徒弟連忙去開門相迎,熱情招呼:“您來啦?您里邊兒請!”客人在柜上留連忘返,東挑西揀,得一直伺候著。遇有貴客,還得請坐敬茶,或是讓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面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酸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于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娘、師妹親手調制的飯菜無法相比,這里常年是窩頭、咸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么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里,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吊膽,惟恐被“東辭伙”。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伙兒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处,要“辭伙”了。酒后端上來一盤包子,老板要是親手夹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只“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只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
韓子奇來到這里,便加入了這個行列,早晨跟著打掃,夜里擠著睡鋪板,正所謂“同床異夢”,誰也不知道誰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兒站柜臺的時候,他就到后邊的一間背阴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兒,開始干他的活兒。
賬房和師兄們開始議論了:
“咱們是做買賣的,弄個匠人來干什么?”
“哼,還是個小回回!”
這些,本都在韓子奇的預料之中,他決定到匯遠齋來,便是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領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詞,心中仍然要翻騰起怒火!賬房和師兄,已經是蒲綬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卻又儼然是二等主子。這些人不會琢玉,只會賣玉,卻看不起琢玉藝人,在他們眼中,藝人只不過是下賤的“匠人”,和他們這些“買賣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韓子奇還是個非我族類的“小回回”!離開了吐羅耶定和梁亦清,韓子奇才知道,人的種族原來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師傅梁亦清一輩子為什么只會默默地埋頭苦干、死守奇珍齋的小攤子而不求發達,懂得了師娘為什么面對蒲綬昌的巧取豪奪而一味忍讓,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黄皮膚、黑頭發的中国人,為什么還分成不同的種族,并且又以此區分高下?像吐羅耶定那樣淵博的學者,像梁亦清那樣高超的藝人,他們的聰明才智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嗎?像壁兒、玉兒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們的容貌和心靈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的女兒嗎?他不明白,在中国、在北京,滿人的數量也遠遠比漢人少,為什么漢人卻不敢像對待回回這樣歧視滿人?清朝早就垮臺了,可是人們見到了皇室、貴族的后代,仍然對他們過去的地位肅然起敬!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對此卻并沒有仇恨;回回從來也沒有做過統治者,卻為什么招來了漢人的仇恨和歧視呢?……這一切,都不是年僅十九歲、初出茅廬的韓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氣之下,他想離開這個自己跳进來的牢籠!但是,理智讓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綬昌以及賬房、師兄相处;他把自己擺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時間以外,搶著做小徒弟應該做的一切,用勤勞的雙手、恭順的笑容、和善的言語,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別人的容忍。按照店規,最小的徒弟負責做飯,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窩頭、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術的,但這卻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說:師傅、師娘,離開了你們,我并沒有破壞清真教規,我是干凈的!至于逢年過節,別人要“開葷”,他就一任他們為所欲為,自己仍然躲在一邊吃窩頭、咸菜。他想:三保太監鄭和在宫里能忍,難道我就不能忍嗎?一想到鄭和,想到師傅沒有完成的寶船,韓子奇就覺得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他只有挺起身來,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在磨練中過去了……
這一年,他不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匯遠齋的買賣。賬房和師兄在匯遠齋廝混多年修煉出來的“生意經”,被他在遞茶送水、無意交談之間偷偷地學去了;蒲緩昌本來并不想教給他的,他已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而且,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前兩年完成了那件寶船!
蒲綬昌仔細對照《鄭和航海圖》和梁亦清留下的殘玉,不能不承認韓子奇為他創造了奇跡,那寶船盡得原畫神韻,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帆漫卷,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簡直是梁亦清又復活了!
蒲綬昌呆看半晌,沒有言語。韓子奇卻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年的時間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為他面前有師傅的范本啊,復制比創作畢竟要容易得多了!
驗收完畢,蒲綬昌點了點頭,說:“把這兩件兒,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韓子奇試探地問,“師傅,這原來的寶船已然殘了,您也……?”他多想把師傅的遺作留在自己身邊,做個念想!
蒲綬昌卻笑笑:“什么‘原來的寶船’?從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寶船,沒有兩件兒了,梁亦清的殘玉,永遠也不能見人了!”
“啊?!您要把它……?”
“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從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韓子奇的寶船賣給了沙蒙·亨特。至于價錢,韓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寶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來了。見了蒲綬昌,指名要見梁亦清、韓子奇。
蒲綬昌一愣,不知道亨特從哪兒打聽來這兩個名字。他做買賣,從來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從來不讓他們和買主兒直接見面,惟恐被戧了行市,這一次卻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紙漏?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做出笑容,說:“亨特先生,您說的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經過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寶船剛剛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韓子奇先生總不會也死了吧?”
蒲綬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買賣的人,最怕是買主兒事后找出毛病、退貨,都是熟主顧,一旦出了這種事兒,就很難辦,匯遠齋的聲譽就要受影響。現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測地找上門來了,是要算賬嗎?好,那就來個順水推舟,把責任都從自己身上卸干凈,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韓子奇說事!想到這里,他放下心來,聲色俱厲地朝后邊喊了聲:“子奇,你過來!”
韓子奇應聲來到客廳,一眼瞥見那兒坐著個洋人,約摸三十多歲,黄頭發、藍眼珠兒,留著小胡子。他認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卻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綬昌說:“師傅,您叫我?”
蒲綬昌正要發作,沙蒙·亨特卻站起身來,熱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們好像在柜上見過面。沒想到您就是韓子奇先生!”
“good morning,mr.hunt!”韓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個招呼。
蒲綬昌心里納悶兒:嗯?這小子還會說英語?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韓子奇這點兒應酬英語,正是來到匯遠齋之后偷偷學來的。
沙蒙·亨特說的卻是相當流利的漢語,其用意當然是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顯示自己對中国的精通:“韓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寶船,技藝之精,令人欽佩!鄙人今天特來拜望,一睹先生風采,不料先生卻是這樣年輕!”又轉臉看看蒲綬昌,“蒲先生,貴店不僅珠王盈門,而且人才濟濟啊!”
蒲綬昌這才回過味兒來,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來算賬而是來道謝,連忙接過去說:“過獎!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這么一句俗語吧:‘沒有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兒?’先生對小徒的夸獎,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后還要請您多多賞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來找‘金剛鉆’啊!”
一場虛驚在蒲緩昌心里平息下來,這個結局使他十分高興,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么會得知寶船出自韓子奇之手,而且還帶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個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風聲,回頭他得好好兒地查問一下,嚴加教訓。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齋都已經不存在了,韓子奇成了他的人,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韓子奇知道這個秘密。蒲綬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風聲的不是別人,正是韓子奇自己!
就在寶船竣工的那個晚上,韓子奇抚摸著自己心血的結晶,心中默默地說:師傅,我們的寶船終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現在,您總算可以瞑目了!
昏燈如豆,琢玉坊里沒有任何聲息。韓子奇仿佛看到了師傅那清瘦、憔悴的臉,眉眼之間掛著笑容,朝他點了點頭,就不見了。韓子奇朝著師傅的墓地方向,輕輕地舒出了郁悶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氣。這時,他又感到了一個極大的遺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時刻也曾想到的一樣:他遺憾這艘寶船在“駛”出匯遠齋之后,沙蒙·亨特和將來所有觀賞寶船的人都根本不會知道它的作者是誰!
韓子奇不打算就這樣放走自己的寶船。他痛苦地思索著,想起了過去“博雅”宅老先生偶爾談起的一個故事:
明代萬歷年間,蘇州琢玉大師陸子岡應御用監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聽到陸子岡精于琢玉的美名,也聽到他有一個“惡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上署名。作為一名工匠,這是“越軌”舉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則更不允許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盡天下珍奇,又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便決心以陸子網一試,詔諭他用一塊羊脂白玉琢成玉壺,但不準署名。不日,陸子岡便把琢好的玉壺呈上,神宗皇帝細細把玩,果然是名不虛傳,那玉壺做得“明如水,聲如磐,萬里無云”。神宗將玉壺通体查遍,并沒有陸子岡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獎一番,賜了金銀財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陸子岡做了什么手腳,便把玉壺反反復復仔細察看,此時,一線阳光從窗口射进寢宫,正好照在玉壺上,神宗猛然發現,在壺嘴中隱隱有“子岡”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對已經褒獎過的陸子岡出爾反爾,也不忍損壞這把精美絕伦的玉壺,便只好作罷。陸子岡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維護了琢玉藝人的尊嚴,贏得了落款署名的權利,這也許正是在古往今來眾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陸子同獨享盛譽、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說,這個故事只能當做“稗官野史”,無從稽考,那把玉壺也已了無蹤跡。但陸子網傳世的作品,常常在某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岡”二字,這卻是事實,它給人以許多聯想,用以印證那個流傳的故事……
一個清晰的念頭在韓子奇的腦際出現了,他毫不猶豫地將已經完成的寶船再添上至關重要的一筆: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韓子奇制。
現在,中国通沙蒙·亨特正是被這幾個字引到了韓子奇的面前,而自認為聰明絕頂的蒲綬昌卻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無論韓子奇還是沙蒙·亨特,都不會在蒲綬昌面前揭穿這個秘密,因為他們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過了茶,又和蒲緩昌、韓子奇說了一陣無關紧要的話,就起身告辭,臨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著對蒲綬昌說:“蒲先生!今天見到您的這位高徒,敝人不勝榮幸,如果我邀請他到寒寓吃一頓便飯,您不會反對吧?”
“這……”蒲綬昌當然不便反對,只好說,“那我就替小徒謝謝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囑咐韓子奇,“你早去早回吧,關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經清賬了,你只去玩玩兒就行了。”實際上,這是封住韓子奇的嘴,不許他說一句不該說的話,韓子奇當然心領神會了。
韓子奇跟著沙蒙·亨特进了位于臺基廠的六国飯店。
沙蒙·亨特的房間幾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兒,簡直是一個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百寶格柜子,陳列著瓷器、銅器、硯臺,更多的是玉器……韓子奇制作的那件寶船,則單獨裝在桌上的一個玻璃匣中。
韓子奇不待就座,在這些柜子前面瀏覽著,不禁脱口說:“亨特先生,您收藏了這么多中国東西,真是個‘中国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謙遜地說:“不敢當,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藝術,還不能說‘通’,用中国的成語來說,是‘班門弄斧’!今天請韓先生光臨,就是要向您請教的!”他走到桌子旁邊,指著那件裝在玻璃匣中的寶船,“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現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獨運,以圓雕、樓空和浮雕結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現了《鄭和航海圖》的氣勢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繪畫和木雕、磚雕、石刻的長处,集中了中国藝術的精髓。充分發揮了乾隆年間琢玉全盛時期的技巧和風格,這在當代的藝人之中,是不多見的!看來,我的五萬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韓子奇心里暗暗吃驚。他沒有想到蒲綬昌在計算工期時把兩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憑空賺了五萬巨款;也沒有想到寶船得到沙蒙·亨特這么高的評價,而且這個人的確相當內行,把梁亦清和韓子奇心里雖有卻又說不出的理論講得頭頭是道!韓子奇不禁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話,師傅已經聽不到了!”
“什么?您的師傅不就是蒲綬昌先生嗎?”沙蒙·亨特奇怪地問。
“不,您誤會了,蒲綬昌只不過是我的老板,我的師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藝,都是師傅手把手教的!”
“原來是這樣!很遺憾我沒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時候見到他,但是能認識您,我也感到榮幸了!請問,您的師傅一共有幾位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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