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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緣-《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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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亦清碎然慘死,奇珍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邊陶醉于美好的夢境之中的娘兒二個。猛然聽見異聲,一起奔到前邊的琢玉坊中,只見梁亦清直挺挺地僵臥在韓子奇的懷里,臉上、身上、地上都是鮮血!韓子奇仿佛和師傅一起失去了靈魂,雙手紧紧地抱著師傅,眼睛定定地盯著師傅的臉,琢玉坊在這一刻,整個兒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兒猛地撲在梁亦清身上,號啕大哭,痛不欲生;年僅十五歲的壁兒卻異常鎮靜,父親剛才那一聲絕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這一瞬間看到的慘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樣的命運落在了全家的頭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親的身邊,望著那張蒼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臉,她的熱淚“刷”地滾落下來。但是,她沒有叫喊,沒有搖晃著亡人訴說一切。她知道,父親已經歸去了,在他離開人間走入天園的時刻,是不應該打擾他的,讓他靜靜地走,從容地走,帶著“依瑪尼”——崇高的信仰。她遺憾的是,自己作為長女、父親的至親骨肉,在他最后的時刻竟然沒有守在身旁,沒有提醒他念清真言,這是一個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現在,父親的“羅赫”(靈魂)也許還沒有走遠,還在等著呢,你看他那圓睜的眼睛、大張著的嘴!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抚著,闔上父親的眼睛,閉上父親的嘴,衷心地為他念誦:“倆以倆海,引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論拉席(萬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親一定是聽到了,帶著親人的祝愿,帶著信仰,無牽無掛地去了。

    母親白氏完全亂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攤泥。玉兒沒命地喊著:“爸爸,爸爸!……”

    壁兒把妹妹拉起來,攬在懷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讓爸爸安寧吧!”

    被突然事變驚呆了的韓子奇直愣愣地望著壁兒:“師妹,現在……該怎么辦?”

    壁兒神色嚴峻地說:“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趕快到禮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玉器梁”的死訊,驚动了街坊四鄰、阿匐、鄉老、同行友好,紛紛趕來,感嘆覷欷,連教外的漢人也跌足嘆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絕活兒!”

    尸床取來了。其實,穆斯林的尸床,只不過是一塊木板而已,但這塊被稱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卻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潔的洗禮所必備的,平時由清真寺保管,哪一個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這塊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無聲無息地躺在“旱托”上,頭頂北,腳朝南,面對麥加所在的西方。他現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齋的大事小事,永遠都不會再麻煩他了。這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琢玉作坊,到他這一代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以后的興、衰、存、亡都與他無關了。他不知道家中的驚恐和混亂,不知道親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靈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遙遠的跋涉,追趕著真主安拉,追趕著先知穆罕默德,朝著所有穆斯林應有的歸宿走去了。

    葬禮定在亡人咽氣的第三天,阴歷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兒的心愿,她們恨不能把亡人的遺体永遠留在家中。沒有了梁亦清,她們不知道將怎樣再在這個倒了頂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兒不肯:“妈,這不行,‘亡人以入土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讓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眾鄉老都連連稱是:“梁太太,大姑娘說得對!”

    其實,一生虔誠誦經的白氏又何嘗不知道啊!但是,讓理智戰勝感情,卻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她只會哭,完全沒了主意,把兩肩上的責任,統統都交給女兒和眾位鄉老了。

    如果沒有鄉老的幫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兒也許無法勝任這平生第一次遇到喪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歲的壁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母親的無能、父親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這些年,練出了一個剛強、穩重的壁兒,她相信,即使父親喪生在荒郊野外,她也會把父親的遺体背到祖墳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禮,把亡靈送入天園;她相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老母和弱妹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寡,這個家就不會垮!何況,家里還有頂門立戶的男人——她的師兄韓子奇!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瀝的一天。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離開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給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許是,他的生前欠著太多的宿債,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湿了奇珍齋小院,白氏和壁兒、玉兒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隨著正在接受“務斯里”(洗禮)的亡靈,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遺体)的人的手輕一點兒,輕一點兒……

    白幔里,韓子奇跪在師傅的身旁,手持湯瓶,由清真寺專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職責,為他洗浴。穆斯林認為,經過洗“務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惡”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沒有兄弟,沒有兒子,兩顆掌上明珠縱使有無盡的孝心,也不能親自為父親清洗“埋体”,和師傅情同父子的韓子奇便是當時在場的惟一親人。望著師傅清瘦、憔悴的遺容,韓子奇的心在流血!過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現在眼前,他怎么能夠想到這么早就和師傅分手,他還沒有出師,師傅的心愿還沒有實現!現在,師傅撇下他走了!師傅一輩子琢了無數的美玉寶石,到最后兩手空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個穆斯林從這個世界上帶走的全部行裝!

    清除了一切“罪惡”的梁亦清安臥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潔的白布覆蓋著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細雨沖洗著親人們的淚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為他祈禱,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園。

    “埋体”出动了,八個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門。一個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們會自动前來送行,絕不需要“雇傭”殯葬人員。哪怕是一個餓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遺体上發現“割禮”的痕跡,就會憐惜地感嘆一聲:“喲,是咱們回回!”責無旁貸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規,抬亡人的圣行是四個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換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風俗,為了顯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禮的隆重,將這個數目大大增加,最多可達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個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貴又不顯赫,他的葬禮已經是最簡單的了。

    送葬的隊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誦著《古蘭》真經。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蘭教的葬禮是世界上各種族、各宗教中最簡樸的葬禮,沒有精美的棺木,沒有華貴的壽衣,沒有花里胡哨的紙車、紙轎、紙人、紙馬,沒有旗、鑼、傘、扇的儀仗,沒有吹吹打打的樂隊,也沒有漫天拋撒的紙錢……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來粉飾自己。

    韓子奇眼含熱淚,扶著師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師傅啊,您沒有兒子,徒弟替師妹盡孝了!一路泥濘,他步履踉蹌,過度的悲痛使他頭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著師傅走,師傅的頭朝著西方,那是祖墳的方向!師傅!您不想家嗎?不留恋奇珍齋嗎?不掛念師娘和兩個因為是女兒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師妹嗎?師傅,您為什么走得這么急?再過片刻時光,我們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見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墳塋?,F在,又一個新墳要加入這個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將在這里長眠了!

    穆斯林實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許多伊斯蘭国家,由于地理、氣候的不同而葬法各異:有的將遺体用沙土輕輕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將遺体埋好后,上面蓋一塊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據自己土地的特點采用洞穴葬法,雖然有所變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則。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亞當,他的后代來自黄土,也復歸于黄土……

    墳坑已經挖好了,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從一壁向西挖半圓形的洞,稱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許用竹子和沒有燒制的土磚封閉“拉赫”。也許是因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為他們的亡人增添一塊“拉赫板”,小小的一塊薄石板而已?!袄铡钡拈T,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門的圓形。韓子奇望著師傅將永久棲息的地方,他的淚水撲簌簌灑下去,混合著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師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軀嗎?師傅畢生躬身在水凳兒前,死后應該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嗎?按照習俗,在亡人下葬之前,應該由他的親人下去“試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沒有師傅的親人,現在,和他魚水相依、不忍分離的親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嗎?和兒子一樣的徒弟!韓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師傅相當的身材,代替師傅去“試”這個與人間隔絕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著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師傅不適。

    當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雙臂,迎接師傅的遺体。鄉老和送葬的朵斯提們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緩緩地下葬,韓子奇雙手托著師傅,穩穩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頸下枕上了用白布包著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師傅,師傅仿佛安詳地睡去了。淚水模糊了韓子奇的雙眼,最后告別的時候到了,他摸索著,莊重地壘上土磚,封上石板……

    黄土無情地埋下來,俺沒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墳,出現在梁家的墓地上……

    經聲誦起來,那是對亡靈最后的送行,對死者親屬最后的安慰,隨著凄厲秋風、颯颯秋雨,飄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間。

    韓子奇久久地跪在師傅的墳前,用那雙粗糙、瘦硬、在水凳兒前磨練了三年的手,拍打著“玉器梁”墳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經”,壁兒給阿匐、鄉老和幫助料理殯葬的穆斯林們送了“乜帖”,伺候他們吃了飯,孝女的責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規,無論亡人在臨終前有沒有要求后人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遺囑,子女都應該盡這份孝心,以他的遺產的三分之一散“包帖”,這樣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禮拜和齋戒都彌補上了。梁亦清一生埋頭于琢玉,他欠的拜、齋太多了,壁兒立志把這一切都補上,她要讓父親在面見真主的時候無愧無悔,而不管自己和母親、妹妹日后的生活將如何艱難。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現出一轮臻于渾圓的朦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風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間灑下澄澈的清輝!

    匯遠齋老板蒲綬昌,穿著一件新做的禮服呢長衫,頭戴禮帽,手提著一包月餅,來到了奇珍齋,一进門就興沖沖地高叫:“梁老板,我給您賀八月節來了!”

    給他開門的是韓子奇,眼淚汪汪地說:“蒲老板,您來晚了!我師傅……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蒲綬昌大吃一驚:“哎呀呀!多會兒的事兒?我怎么一點信兒都沒聽著呢?子奇,憑著跟梁老板的交情,無論如何也得告訴我一聲兒啊!”

    梁亦清的遺孀白氏哭著迎上去:“蒲老板,咱們隔著教門,就沒打擾您……您說說,誰能料到,正好好兒的……”說著說著,嗓子就被淚水噎住了,仰望著蒲緩昌,好似見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們……孤兒寡婦……”

    她一哭,幼女玉兒也跟著大哭,拉著母親的胳膊,一聲聲喊著:“爸爸……爸爸……”

    壁兒冷冷地看了蒲綬昌一眼:“我爸爸可是為您死的,為您那寶船!”

    “那寶船……”蒲緩昌掏出帕子抹著淚說,“我也是壯著膽子、舍出血本兒為他攬的這件活兒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餅,“為了慶賀他寶船完工,我特為買的清真月餅!”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們領了!可是,亦清他……他對不住您啊,那寶船……毀了!”白氏淚水漣漣,替亡夫充滿了愧意。

    “毀了?”蒲綬昌吃驚地說,“怎么能毀了呢?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著那停止轉动的水凳兒,望著地上的一攤暗紅的血跡,望著帶血的殘破寶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顫抖的手抚摸著寶船,淚流滿面地說:“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虧一簣,玉殞人亡,千古遺恨!”然后,放下寶船,抱拳長揖,泣不成聲,“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別了!雖未能完壁,也請受愚弟一拜!”

    這完全有別于伊斯蘭教的拜法,卻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著淚攙起蒲綬昌:“蒲老板,我們娘兒幾個,替亡人感謝您了!”

    蒲綬昌緩緩地站起來,抹著淚說:“梁太太!人死不能復生,碎玉不能重完,毀了就毀了吧!我能說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請蒲綬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兒沏茶。

    蒲綬昌拐了一口茶,嘆了口氣,緩緩地說:“梁大太,梁老板一歿,家里成了這個樣子,讓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應該盡著力幫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難处……”

    “那可不!”白氏說,“您開著那么大的字號,樹大蔭涼兒大,哪兒哪兒都得花錢!蒲老板,有您這句話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無君子啊!”蒲綬昌又是連連嘆息,“就說這寶船吧,依我的意思,過去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什么訂錢吧,條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還有人朝我提呢!我當初跟梁老板簽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簽了合同,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問我要貨,我拿不出寶船,得賠償人家三年的經濟損失,這……這叫我該怎么辦呢?”

    白氏的臉霎時變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們……?”

    “說起來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賬還沒清啊!當初合同上寫得明白:依圖琢玉,三年為期,全價兩千,預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毀約,賠償對方的經濟損失?!彼麖囊露道锾统瞿菑埡贤八∥也还ВF在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毀了,按照雙方簽字畫押的條款,他得交還那六百訂錢,三年累計,連本帶息一共是現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聽這個數目,頓時目瞪口呆!

    蒲綬昌兩眼望著她說:“梁太太!買賣行里有句老話: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人死了,賬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靈也會不安。我呢,要不是虧空太多,萬般無奈,也不會觍著老臉朝您開口!”

    蒲綬昌手里紧紧攥著那張合同,靜等著白氏的答復。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寶船的損毀,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兒?剛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白氏淚如雨下,朝著索命天仙似的蒲緩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沒給我們留下家業,那六百訂錢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兒去給您湊這一千八百多塊大洋去?您發發善心吧,可憐可憐我們這孤兒寡婦吧,我求您了!”

    壁兒早就忍不住了,這時擦著眼淚說:“妈!甭這么告饒兒,拿自個兒不當人!父債子還,該多少錢咱還他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典房子,咱娘兒幾個就是喝西北風,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個痛快人!”蒲綬昌笑笑說,“不過呢,我蒲綬昌決沒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兒能把你們掃地出門、斬盡殺絕呢?梁太太,這么著吧,您一時拿不出現錢來,我也不讓您為難,您就湊合著拿東西頂賬吧,我瞅著前邊兒還有些活兒,甭管是完了的,沒完的,還有那些還沒动工的材料,兩張水凳兒,歸里包堆就這些,夠不夠的,咱們賬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邊不言語的韓子奇心里一盤算,蒲綬昌的這筆賬算得可夠狠的!他要把奇珍齋的全部存貨、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賺回來的錢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塊大洋了!

    壁兒把牙一咬:“就這么辦吧!可是那兩張水凳兒您不能拿走,這是我們‘玉器梁’傳家的東西,吃飯的家什,我師兄還得用它做活兒呢!”說著,看了韓子奇一眼。

    韓子奇低下頭,卻不言語。

    蒲緩昌說:“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個兒合適,這賬,咱可就得好好兒地算一算了……”

    白氏連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個孩子家一般見識,只要能留下我們娘兒幾個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說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沒了,我瞅見那水凳兒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兒堵著氣說,“奇哥哥,沒有了水凳兒,咱們賣大碗茶去!”

    韓子奇還是沒有言語。

    蒲綬昌見話已說到這兒,就起身告辭,說明天帶著車來拉東西。臨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鄭和航海圖》,并且把已經摔斷了鄭和右臂的寶船也捧起來,說:“這件東西,你們留著也是廢物,我拿去作個紀念吧,看見它,就好像看見梁老板了!”說著,又掏出帕子來擦淚。

    這些假惺惺的舉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兒了,她從堂屋里提出蒲綬昌剛才擱下的那包月餅,追上去說:“奇哥哥,把這也還給他!”

    韓子奇接過月餅盒子,默默地送蒲綬昌出去。

    “這……”蒲綬昌出了門,也覺得有些尷尬,可當著韓子奇,也不好說什么,只笑笑說:“你這個師妹,將來可是個沒人敢娶的主兒!”

    “壁兒年幼無知,您多包涵吧!”韓子奇隨在他的身后,低著頭說,“蒲老板,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你想干什么?”蒲綬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擔心韓子奇說出讓他不能容忍的話來,那,他就不會像剛才對待一個女孩子那樣客氣了!

    “您先答應我,”韓子奇盯著蒲綬昌那雙懷有敵意的眼睛,“您答應了,我才說。不過,這件事兒對您,對我的師傅,都沒有妨礙……”

    “好事兒?我答應你又能怎么著!”蒲綬昌狐疑地審視著他,“要說,你就痛快點兒!”

    “我想……”韓子奇考慮再三,還是說出了口,“我想求您給我一條生路,讓我隨著水凳兒进您的匯遠齋!”

    “啊?!”蒲綬昌萬萬沒有想到,在奇珍齋面臨倒閉的危難之際,梁亦清的得意門徒韓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換門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別人,正是把奇珍齋推入絕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韓子奇已是一個無路可走的喪家之犬,匯遠齋人丁興旺、財源茂盛,要這個韓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這個小小的琢玉藝徒?匯遠齋只做買賣,不設作坊,那兩張水凳兒拿去是準備賣的!何況,蒲緩昌心里明白,從今以后,自己實際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縱然梁亦清膝下無子,可那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遲早總要嫁人,要繁衍子孫,看壁兒那架勢,這個仇只怕幾輩子也完不了!精明無比的蒲緩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個“毀家奪徒”的惡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鎖,把韓子奇拒之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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