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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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復活,充滿崇敬地呼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圣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著他了。
蒲綬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龙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龙紋帶板,雖是仿古制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处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歷史濃缩于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宫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进入了夢境,腳踏了云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荡,任憑飄荡到哪里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鸡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游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云彩。他一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处于什么時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著蒲綬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面換來的!”
“唔!”蒲綬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嘆,“我平生只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里?”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綬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里,”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么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柜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用的東西。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后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到老了,家產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幾管禿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綬昌急得眼睛里像要伸出一只手來,“怎么,他舍得賣了?”
“舍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么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么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老太太猜測著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咽氣了。他死后,因為沒有留下遺產,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著找我來了:‘掌柜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里,粗粗一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国人稱它為‘南阳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里,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阳縣志》,上面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里,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驰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歷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么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紧的……”
韓子奇說:“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著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一時不能斷代。看這樣干,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一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里覺著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一袋洋面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面。’當時就讓伙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面,還雇了輛車,給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么些面,掌柜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時心說:到底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東西買到手里之后,我閉門審看了三天才終于弄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么‘鎮尺’,也不是‘圖章’,是一件‘剛卯’!……”
蒲綬昌雙眼熠熠生輝:“好眼力!你知道這‘剛卯’是做什么用的嗎?”
“這‘剛卯’嘛,”韓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掛在革帶上的一種護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制成,中間有孔,可以穿線懸掛。因為制于正月卯日,所以稱為‘剛卯’。剛卯最早出現大約在西漢后期,王莽篡朝時禁止使用,東漢時又恢復了,但時間不長,東漢之后又被廢除,就再也沒有了。所以,現今流傳世上的剛卯,如果不是贗品,必是漢代的無疑。”
蒲緩昌逼問他:“那么,你的這一件呢?”
韓子奇手中把玩著“剛卯”,胸有成竹地說:“從玉質、形制、刀工、字体來看,后人沒有能力仿制到這種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兩漢之間!”
蒲緩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韓子奇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打在他的心上!“當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這樣說的,從他那兒,我才認識了‘剛卯’,就是這塊‘剛卯’!我求他轉轉手,出價一萬。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后來再去找他,他已經不教書了,不知去向,‘剛卯’也就無影無蹤。我追尋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里?價值連城的寶物,你卻只花了十袋洋面,踏破鐵鞋無覓处,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像已經到了自己手里的東西被韓子奇搶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著那塊“剛卯”,設想韓子奇當初輕易到手之時的快意與滿足。蒲綬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搶、不能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痛苦!
韓子奇輕輕地把“剛卯”放回原处,卻說:“我其實是事后諸葛亮,如果一開始就認出來,也決不會虧著那位老太太。可是,后來想找也找不著她了,我就只好愧領了。也許是命該如此吧,讓這塊‘剛卯’有個可靠的著落,免得毀于他人之手,師傅,您說呢?”
蒲緩昌說什么?話都讓韓子奇說全了,他只有氣!
韓子奇全然不理會他的神色,攙著他繼續接著看。
前邊竟是幾件西周時期的東西:扁圓形的玉璧,外方內圓的管形玉瓊,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綬昌太阳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來!強烈的占有欲折磨著他,他的“玉癮”上來了,幾十年“玩”玉,他養成了一種古怪的性格,凡是經了他的眼的、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就好像必須屬于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傾家荡產、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這一點上,韓子奇多么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羅了這么多寶物,整個展覽雖然規模不大,卻盡是精華,仿佛攝取了古往今來那條玉河的靈魂,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讓人驚心动魄、嘆為觀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肅然起敬,簡直像进入了曠古深山,汩汩如聞那玉河的源頭!
蒲綬昌感到一陣暈眩,他不敢隨著韓子奇再往前走,擔心自己承受不了這種強烈的刺激,想到此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師傅,您……是不是有點兒累了?”韓子奇發覺他有些立足不穩,連忙扶著他,“先歇會兒,喝點兒茶,我讓內人準備便飯,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說著,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不必了,不必了!”蒲緩昌快快地擺了擺手,他只想早些離開這個使他眼饞的地方,其余什么心思都沒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轉過臉的一剎那,紧挨窗戶的那只柜子又陡地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能走,那兒還有讓他更动心的東西!
玉塊!青玉螭形塊!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于來揉了揉,再看,還是玉塊!那馬蹄鐵形的東西,大模大樣地擺在柜子里!
“這東西……你也有啊?”蒲綬昌向玉塊走去,痛苦地回憶著自己也曾……可惜,已經變成錢了,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玉相比!而韓子奇竟然擁有他蒲緩昌一旦失去永不復得的東西!
“我也只有這么一塊,師傅!”韓子奇攙著他說,輕輕地發出一聲感嘆。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蒲緩昌的聲音在顫抖,弱者的心此刻還掙扎著想逞強,他想再考考韓子奇,如果僅僅擁有寶物卻不識寶,他還可以以師傅的身份來指教一番,這樣,在圍觀的眾人眼里也就不失他的面子了。
韓子奇謙遜地說:“我只是略知一二,古人管這東西叫玉塊,其實和壁、環、剛卯差不多,也是身上佩帶的一種飾物。秦朝末年,劉邦、項羽并起,楚漢爭雄,在鴻門宴上,項羽礙于情面,猶猶豫豫地不肯殺掉劉邦,謀臣范增好幾次拿起腰間佩帶的玉塊,示意項羽要下‘決心’,‘決’和‘塊’是諧音,范增用的就是這種東西……”
“唔!”蒲綬昌痛心疾首地點點頭,“霸王不聽范增語,鴻門宴上坐失良機,放虎歸山,貽患無窮啊!”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后悔,惟恐在眾人面前失態,便定了定神,以長者風度微笑著反問韓子奇,“你認為這東西是秦漢時代的?”
“不,”韓子奇馬上回答,“我只是京秦漢的同類東西舉個例子。這塊玉玦比范增那塊還早得多,據我看是商代的。”
蒲綬昌又失算了。但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失算,仍想勝韓子奇一籌,就提出了一個實際已無任何意義的問題:“你大概不知道,同是商代的青玉玦,我那兒也有吧?”
“知道!”韓子奇回答得十分肯定,“而且不止一塊!”
蒲綬昌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是三塊……”
“不錯,是三塊,當年‘玉魔’老先生收藏的三塊玉玦,他過世之后,都讓您給買去了,”韓子奇的雙眼突然放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寒光,“可是,那兩塊被您打碎了,只留下這一塊稀世珍寶,高價賣給了沙蒙·亨特先生!我大概沒說錯吧?師傅!”
周圍圍觀的人,異口同聲發出“啊”的一聲驚嘆,好像空谷中的回聲。
“怎么?這……就是我那一塊?”蒲緩昌在眾目睽睽之下,脊背發冷,舌根發硬,一雙充血的眼睛瞳孔突然缩小,癡癡地盯著那塊玉玦。
“師傅再仔細看看,五十萬現洋賣出去的東西,總還記得它的樣子吧?”韓子奇冷冷地說。
蒲綬昌瞇起了眼,細細看了一陣,突然問道:“這東西,怎么會落到你的手里?”
“很簡單,”韓子奇坦然地說,“我用更高的價格從沙蒙·亨特手里又買回來了!”
“啊!……”蒲綬昌那一雙銳利的眼睛頓時像被雷電擊中,迸射出一片爆裂般的光芒,隨即,黯淡了,熄滅了!一個踉蹌,他險些跌倒,韓子奇急忙上前扶住。
蒲綬昌無力地坐到太師椅上,全身的筋骨像一攤糟朽的木柴,死灰的眼珠愣愣地望著前面,喃喃地說:“又回來了,‘博雅’宅的東西,又回來了……”
“覽玉盛會”以蒲綬昌的慘然敗北、韓子奇的大獲全勝宣告結束,“玉王”的稱號不脛而走,傳遍北平的玉器行業。正當韓子奇雄心勃勃、奇珍齋前途無量之際,一場巨大的災難卻壓頂而來,這是韓子奇未能預料也無力避免的!
這一年的夏天,在《何梅協定》、《秦土協定》簽訂之后,日本控制了河北、察哈爾兩省。十月,日本侵略者指使漢奸在河北香河舉行暴动,占領香河縣城。十一月,又策动漢奸进行“華北五省自治運动”。十一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冀東行政督察專員殷汝耕在通州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河北省東部二十多個縣的大片領土淪于日本手中。十二月七日,国民政府指定宋哲元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以滿足日本“華北政權特殊化”的要求,華北危急已達極點!十二月九日,北平的六千多名學生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義!”“打倒漢奸賣国賊!”“反對‘華北自治運动’!”“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大批軍警惶惶出动,對手無寸鐵的學生殘酷鎮壓!
與此同時,国民政府正在推行由蔣委員長夫人倡導的“新生活運动”:“不要隨地吐痰;安全第一;路要修得好;走路要小心;車輛行人靠有走;等車要排隊;經常呼吸新鮮空氣和沐浴阳光;見蒼蠅要消滅;天天刷牙;經常服用維他命;要爱鄰居;要做事;要奮力进取;用錢要節省;行动要慢;停一停,看一看,聽一聽;要讓嬰兒長得更健康;要搞大掃除;屋內要粉刷一新,家具要保持完好。”童子軍和警察走上大街,禁止隨地吐痰,禁止喝烈性酒,禁止烫發,禁止穿“奇裝異服”……
難道韓子奇不希望有更美好的“新生活”嗎?他多么希望奇珍齋更加完好,初生的嬰兒更加健康,事業更加奮發进取!但是,無情的戰云像惡魔一樣壓在頭頂,北平、華北和整個中国,都已經危在旦夕!他所癡情的玉器行業歷來只不過是太平時代的裝點,在殘酷的戰爭即將來臨之際,這些雕蟲小技、清賞古玩,便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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