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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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你!越說越不沾邊兒了,這又不是熗綠、石蠟、面松,燒個什么勁兒?”
一幫子小年輕發出一陣哄笑。
韓子奇聽到這里,就不知不覺隔著敞開的門搭上話了:“在燈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燈下更綠,碧玉在燈下發灰!”
“二五眼”在那邊就接上茬兒了:“來,來,咱請權威鑒定鑒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兒勾掉,戶口本、工作證上都填上‘二五眼’!”
說著說著,就過來了。經理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說:“老韓,您給看看!外賓等著買這只翠珮,‘二五眼’在標簽上標的是碧玉珮……”
“二五眼”搶著說:“跟外国人做買賣咱也不能蒙人哪,是什么就是什么!”
韓子奇饒有興致地接過那塊環形的珮飾,晶瑩碧綠,純凈無暇,一見之下就覺得可爱,一股親切的情感從手掌流入肺腑,滋润著他的心,這東西……這是一只質地和做工都絕好的翠珮,從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時期的東西無疑!正待說出,他心里一动……
“這是從哪兒收的?”他突然問。
“二五眼”說:“是人家上門兒來賣的……”
“是個什么人?”
“哎喲,記不清了……”
“什么時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韓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鏡,再仔細觀看那只翠珮,剎那間,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傷,心臟猛地收缩,剛才的判斷被證實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遠也不愿意回憶的那個晚上,妻子逼著他打開了“密室”的門,強迫他拿出一件東西去變賣,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韓子奇看著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換來的藏品,哪一件也舍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沒有退路,為了讓女兒得到升學的權利,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商、周、秦、漢、唐、宋、元、明……他實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選來選去,他從中選了一件年代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后還是一閉眼遞給了妻子:給你,你拿去吧!只當我沒有過這件東西,并且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它了,就等于它已經毀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為失去它而傷心了!……他哪會想到,妻子不知委托了一個什么樣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么多收購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藝公司來賣,還被“二五眼”錯當成了碧玉!現在,這件東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來,拿在他的手里,他在“鑒定”自己的心頭肉,卻又不能相認!
韓子奇的心里忍受著像失去親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樣的痛苦,而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鏡,放下了那塊翠珮,伸出冰涼的、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把它推開,一句話也沒說。
“二五眼”急著問他:“韓先生,您看清楚了嗎?到了兒是碧玉,還是翠?”
韓子奇沒有答話。現在,說它是石頭、是泥土都無關紧要了,重要的是,這件東西已經不屬于他了!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折磨這個爱玉如命的人啊!
經理愣了:“老韓,您當年可是名滿京華的‘玉王’啊,怎么會連翠和碧玉都分不出來?不可能!您再仔細看看,外賓還等著買呢,今天下午就來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韓子奇的心臟!他現在還算什么“玉王”?天底下有這樣窩窩囊囊、忍氣吞聲的“王”嗎?他連當個玉“奴”的份兒都保不住了!
“不能賣!乾隆翠珮怎么能賣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這怒而拍案的突然舉动把經理和“二五眼”都嚇了一跳!是的,韓子奇參加工作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一次,他在人前失態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經理卻并沒有因為韓子奇的發火而生氣,他走出去的時候,興奮地對“二五眼”說;“怎么樣?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韓,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聽見沒有?是乾隆的!”
業務室那邊又響起了笑聲,是那幾個小年輕又在幫著經理圍攻“二五眼”,逼著他當真在工作證、戶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輕快的笑聲中,韓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沒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說身体不舒服,向經理請了假,經理關切地讓他回去好好休息,還說本來就不必天天來上班,在家里整理整理資料也是一樣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辦公室,外邊正下著毛毛細雨,他沒帶傘,就冒著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場瓢潑大雨,沖一沖心中的憋悶,才痛快!他悶著頭走在樓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樓梯被雨水淋湿了,很滑,他扶著欄桿,慢慢地走下去。細雨膝朧了他的眼睛,他總覺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动,晃动,腳下像踩著浮云,踩著棉花……
“老韓,您等等!”身后突然傳來經理的喊聲。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驚,還沒等回過頭去,腳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頭栽下去……
“老韓,老韓!”
他順著湿漉漉的、坚硬的水泥樓梯往下翻滾,頭暈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聽見妻子痛哭著,在埋怨,在責問:“都是讓你們給逼的、趕的吧?這么大歲數了,還能這么狠著使他嗎?”
“沒有啊,韓大嫂,”這是經理的聲音,經理也在這里!“我讓他回去休息,見他沒帶傘,就追著給他送傘,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唉!韓大嫂,領導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老韓的傷治好,他是国寶啊!您放心,千萬別太著急……”
不著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什么急也不著了,韓子奇在心里說。謝謝你到這時候還能送我一個“国寶”的雅號。其實我這個“国寶”早就該打碎的,打碎了也許就一錢不值了。我這一輩子都在拼著命地往前奔,往前趕,紧繃著的弦,終于斷了,早晚也是這樣吧?也許這個跟頭就把命栽进去了,我……會死嗎?唉,活著太艱難,心里裝著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什么都不能說,跟死了又有什么兩樣?死,也許就了卻了憂愁,結束了煩惱,就什么都不管不問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丟下那些玉?怎么能丟下女兒?女兒還有四年,才能大學畢業!
下了汽車,新月就朝著同仁醫院沒命地奔跑,她面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湿透了,是那綿綿的細雨,是那渾身的汗水,是那順著臉腮流淌的眼淚……
她跑著,顧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關節的刺痛,顧不上肺部的憋悶難忍,顧不上心臟慌亂地狂跳,她從來也沒有跑得這么快、這么急、這么遠,路太遠了!
她奔进醫院的大門,奔向那刺目的三個大字:“急診室”!
一個什么人,攔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妈!
“姑妈……姑妈……爸爸呢?”她問,劇烈地喘息著。
“新月兒啊,你可來了!”姑妈放聲大哭起來,“你爸爸……肋條骨……”
“啊?!”新月掙脱姑妈,向急診室的大門撲去!
門里邊擠著一群人,妈妈、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護士,還有爸爸單位的領導,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动也不动,那張平時黧黑的臉,現在白得像一張紙,頭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著繃帶,雪白的床單上,沾著鮮血!
“爸爸!”一陣劇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是……新月?”韓子奇猛地一震,發出沙啞的呼喚,“新月!”
“不要动,安靜!”護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親人們都慌了!
新月聽不見他們的呼喚,她那湿漉漉的肢体倒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新月!”天星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頭,“新月,你醒醒,爸爸沒事兒!你醒醒!”
新月沒有醒來,她那潔白的面頰涨得紫紅,發青的嘴唇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大夫、護士急匆匆跑過來,又投入了一場紧張的搶救!
聽診器在新月的胸部游动,血壓計顯示出指數:60/40……
“大夫,大夫……”姑妈紧張得渾身哆嗦,淚流滿面,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夫……這孩子……”韓太太慌亂地擠在旁邊,“她跟她爸爸連心啊,準是急壞了!”
“心律不齊,有雜音,滿肺水泡……”大夫的面孔嚴峻得嚇人,摘下聽診器,對護士說,“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輸氧,靜脈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嚇傻了,“她還不滿十八歲,怎么會……衰竭?”
大夫、護士顧不上解釋,紧張地搶救新月!
“主啊,要了這孩子的命了!”姑妈急得跺腳,抱著韓太太,姐兒倆都嚇得哆嗦。
韓太太抓著姑妈的手:“瞧瞧,這是怎么個話兒說的,一天病倒了倆,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韓子奇掙扎著,呼喚著。
“不要說話,不要动,”護士按住他,“你要主动和我們配合,避免斷骨刺傷內臟……”
此刻,刺傷韓子奇五臟六腑的不是斷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測,而這,正是為了他!
新月半臥在病床上,毫無知覺。
像炮彈似的氧氣瓶推過來了,護士為她插上吸管,“咝咝”的氣流緩緩进入她那極度缺氧的胸腔。護士紧張而鎮定地為她注射,在四肢轮流扎止血帶……
天星紧紧地盯著妹妹的臉,連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慣于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兒、擰種,卻流下了熱淚:“干嗎要告訴她?爸爸的事兒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們真渾啊,誰給她打的電話?”
“是我……我讓打的,”特藝公司的經理沮喪地說,“當時急著要通知家屬,在你爸爸的記事本兒里只找到這么一個電話號碼,就……唉!誰知道這姑娘心臟有毛病?”
“胡說!”痛徹肺腑的天星六親不認,誰都敢罵,“我妹妹沒病!誰說她有病?”
經理自然不敢再言語,不幸的是,大夫說話了:“根據現有的癥狀,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
天星、韓太太和姑妈都驚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臟病史嗎?她的父母有沒有……”
“沒有啊!”韓太太說,“我跟她爸爸哪兒有心臟病啊?”
“沒有,”姑妈又補充說,“我們這一家子人,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得過這樣兒的病!”
“那么,病人過去有風湿病史嗎?就是說,是不是經常關節疼?”
“沒有啊!”韓太太回答。
“哎,這倒是有過,”姑妈說,“她小時候,我跟她一屋睡,一變天兒她就說腿疼,我給她揉揉、悟悟,過幾天也就好了,沒當回事兒。大夫,這礙事嗎?”
大夫沒有明確回答,只說:“先觀察觀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統的檢查和治療。”
新月漸漸地蘇醒過來了,睫毛閃动著,像是要睜眼,卻睜不開;嘴唇嚅动著,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只輕輕地吐出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兩個字:“爸爸……”
“主啊,緩過點兒來了……”姑妈驚喜地抹著眼淚。
“新月,甭惦記你爸,你自個兒覺得好點兒了嗎?”韓太太把嘴湊到女兒的耳邊,“新月,妈在這兒呢,你睜眼瞅瞅妈……”說著,話就被淚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說話,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大夫說,朝護士一揮手,“把病人送觀察室!”
病床的膠皮轮子緩緩地移动,連同那像炮彈似的氧氣瓶,一起陪伴著新月,出了房門……
親人的心也跟著她去了……
禍不單行,兩場大難同時降臨了韓家,而不管這些心靈飽經創傷的人能不能經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綿綿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飽含著水分,浸润著路旁的樹木,樓前的花壇,濃郁的花香混合著綠葉的清新氣息慢慢地飄散。
薄云在夜空流动,隱隱現出朦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見,弦部已是一片迷蒙,漸漸溶进天空。月半已過,盈滿的玉轮匆匆地度過了大放光明的短暫時刻,迅速地虧損了,像被潮水一點一點地浸沒……
淡淡的月光照著同仁醫院的大門,門媚上,已經早早地裝飾了紅底金字的橫幅:“迎接五一”。救護車、小汽車匆匆地出出进进,車燈在湿润的柏油路上閃爍著流动的光影。急診室門口亮著刺眼的紅燈。寧靜的夜,醫院卻從來也沒有安然入睡,幾乎在任何時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來的傷員和病號,器械在奔忙,药劑在流动,新生嬰兒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醫院,生死場;醫院,天使和死神搏斗的戰場;醫院,交織著科學的無情和人類的多情……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进外科病房,和門旁地下的腳燈微弱的光亮交相輝映。
病房里靜靜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只有韓子奇還醒著,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傷勢并不像原來想象的那么重,經過多種手段的仔細檢查,他的頭部沒有造成腦震荡和顱骨出血,四肢也沒有骨折,只是肋骨斷了一根,而且是封閉性的,既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扎傷內臟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過度紧張造成的,頭破血流也只是劃傷和擦傷。清理了血污之后,護士輕而易舉地就把傷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兒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斷,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礙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輕微的活动。大夫說:“您把家里的人都嚇壞了,其實并沒有什么危險。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药物回家去休養,過幾天再來復查,估計也不會出現什么問題。”但公司經理還是要求讓他住院,怕發生意外,損失了這位“国寶”。于是,韓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應當說,他摔傷之后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幸了,應該高興了;但是,他現在焦慮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兒!誰能夠想到水靈靈、活潑潑的新月會突然倒在他面前?誰又能想到由于這意外事故才突然發現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種病?太可怕了!在急診室突然聽到大夫說出“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那句話的時候,他幾乎要昏厥!怎么會?怎么會?……現在,女兒被送到觀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來了,心連著心的父女被隔開了,在這種息息相關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兒離觀察室有多遠,他想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爸爸”,哪怕是一聲呻吟呢,也對他是一點兒安慰,但是,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為父親,為什么過去對女兒的病沒有一點兒覺察?他埋怨妻子,身為母親,心應該比男人更細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給耽誤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淚,說壓根兒就沒想到新月會得這種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誰也不懂,這不能光怨她一個人。“唉,你走吧,別守著我哭!我這兒你們誰都別管,都去給我看著新月去!”他把妻子趕走了,他希望在女兒需要親人的時候,當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邊,讓她感到溫暖。
現在,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折磨著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歲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見女兒又回到了那飽含著苦難也飽含著歡樂的童年。女兒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歡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涼風從窗縫中透进來,窗簾輕輕地晃动,月光也輕輕地晃动,他又看見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卻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他心懷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終于,他聽到了嬰兒嬌美的啼哭聲,他瘋狂了!
“噢,是個女兒!”他聽到接生的人在向他報喜,他陶醉了!
“女兒?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時候,天上的一彎新月正朝著他微笑。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天上的星星,這一個,當然是月亮!
第十八個年頭到來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腳步聲,輕輕的腳步聲,衣裙摩擦的窸窣聲,是誰來了?他睜開眼,在朦朧的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穿著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來……啊,新月!不,他沒有喊出聲來,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護士!
小護士捏著手電筒,輕盈地在病房里轉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韓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兒?”小護士折身向他走過來。
“同志,我想問問你,”韓子奇急切地說,“心臟病是怎么得的?”
“心臟病?”小護士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這個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檢查過了,沒有心臟病,好好兒地睡吧,都半夜了!”說著,就要走開。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問問……”
“你沒事兒問這干嗎?”小護士覺得這個老頭兒骨頭傷得不重,神經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個女兒,也跟你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臟病……”韓子奇望著這個身材娉婷的姑娘,淚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護士沉默了,她沒有走開,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了一顆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么情況,”她說,“比方說,遺傳的可能有沒有?”
“沒有。”韓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沒有心臟病。”
“嗯。”小護士思索著說,“父母沒有心臟病,子女也可能會有的,如果母親在妊娠期得了傳染病、營養不良或者心清壓抑,都有可能使胎兒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著,他極力追憶著新月出生之前的情況,和小護士說的可能性相對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為在新月出生的那個年代,孕婦“營養不良”、“心情壓抑”是很難避免的,但這就一定會造成先天性心臟病嗎?“不,不像,”他說,“我女兒在幼兒時期曾經接受過很嚴格的身体檢查,并沒有發現心臟有問題,而那家醫院是以治療心血管系統的疾病著稱的,不會有這樣的疏忽!”對了,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位老專家用英語對他說:祝賀你,有這樣一個又美麗又健康的女兒!
“那……也許是后天性的了,”年輕的小護士努力搜尋著所學過的那一點兒基礎知識,很難圓滿地回答這個老頭兒的提問,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脱自己的困境的辦法,“不見到病人,這不好判斷,您最好帶您的女兒到醫院來……”
“來了,她已經來了!急診!”韓子奇悲哀地嘆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內科的盧大夫是有名的心臟病專家,他們會把您女兒的病治好的,您就別這么瞎著急了,快點兒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護士步履輕盈地走了,韓子奇看著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暗自感嘆:為什么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這種病……
他根本無法入睡,心飛出了病房,去尋找女兒……
急診觀察室的窗口,還亮著燈光。
電鍍金屬支架上掛著鹽水瓶,一根膠皮管垂下來,中間的玻璃觀察管里,药水以比時鐘的秒針慢得多的節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膠皮管連著新月的手臂,這只手臂靜靜地擱在床沿上,五指無力地半張著,蒼白,纖弱,一动也不动。
輸氧的膠皮管連著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臉側向一邊,面部的青紫已經有所減退了,呼吸也已經均勻,她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紧盯著玻璃觀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無聲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經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趕走了。“走吧,你們都回家去,省得在這兒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幫不上,還盡添亂!這兒留我一個人就成了,你們走吧!”他顯得對兩位老人很無禮,但也沒有人挑剔他,這是什么時候?誰心里都亂。他那粗魯的言語里,不僅有煩惱,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家里經不起再增加新的打擊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這個長子的肩膀上已經壓上了多重的分量。
陳淑彥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她沒有直接回家,卻繞道兒到韓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韓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只是因為想新月,想問問韓伯母,“五一”節新月回家嗎,誰知一进韓家的門,就聽到了這可怕的消息,她連家也沒回,就匆匆趕來了。
“新月,新月……”她輕輕地喊著摯友的名字,看著她那怕人的臉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態,兩眼就被淚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著的新月,充滿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會突然病成了這個樣子呢?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抚著新月的手,把臉貼在她的耳旁:“新月,我來了,我是淑彥……”
“你別叫她,她好容易睡著了,別叫!”天星儼然是妹妹的守護神,他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妹妹,對陳淑彥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陳淑彥擦著淚說,“你就讓我在這兒看著她吧,看著她……”
看起來,要把她趕走是困難的,天也已經晚了。天星梗著脖子,沒說話。陳淑彥默默地搬過一張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對面地說話。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總是視而不見似的,沒什么話可說。寒假里,新月曾經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夠和天星……她當時一愣,臉就紅了。奇怪得很,隨著她和韓家的交往越來越密切,幾乎經常見到天星,但她卻從來也沒有往這上面想過,只覺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罷了。她沉默了一陣,問新月:“你哥還沒有對象嗎?”“當然沒有,要不,我還問你干嗎?”“這是他的意思嗎?”“差不多,他聽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話。”她又沉默了,開始認真地把天星當成個“對象”來考慮。她對天星了解得其實很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人除了脾氣蔫、不爱說話,倒也是個老實人,沒什么不好。她想起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恩情,沒齒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誼,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韓家的幸福、和諧的家庭氣氛,不由得爱屋及烏,嘆了口氣說:“唉,這也許是真主的安排!”后來,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兒告訴了妈妈,妈妈又告訴了天星,這兩個人之間就有了一條無形的、似有似無的紅線,她再到韓家去,一見著天星就覺得臉紅了,也就更不敢說話了。……現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聲“天星哥”,并且大膽地要求留在他身邊,這都是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顧不得一切了!
他們就這樣坐著,坐著,誰都不說話,兩雙眼睛都在盯著新月。為他們牽了紅線的這位小小的“月老”,懷著美好的愿望、單純的熱情,替他們謀劃著幸福的未來,她自己卻突然跌入了災難!
輸液瓶里的药水緩慢地滴著,陳淑彥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針匆匆地走著,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難使人的思想單純了,友誼把人的靈魂凈化了。
值班護士又來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臉色,聽了心肺,量了血壓。
“大夫,她怎么樣?”陳淑彥站在旁邊,輕輕地、急切地問。為了能聽到一點兒詳細的回答,她有意尊稱護士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為了謹慎地搞好關系,對哪怕只比她早來三天的年輕人也尊稱“師傅”。
“好一些了。”護士只說了這幾個字。
陳淑彥和天星同時舒了一口氣,“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護士又給新月打針。
“大夫,這是什么針?”天星問。
“灑利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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