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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劫-《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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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

    8月13日,日軍进攻上海,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1938年10月,武漢、廣州淪陷。

    與此同時,戰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国鯨吞地处中歐心臟的奧地利。

    1939年3月,德軍占領捷克斯洛伐克。

    9月1日,德国詭稱“自衛”,突然襲擊波蘭,波蘭的盟国英、法,為保衛自身的利益,被迫對德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

    1940年5月,德国出动三百萬軍隊、二千五百輛坦克、三千八百架飛機和七千門火炮,從北海到瑞士邊境長達八百公里的西方戰線上突然發动了空前規模的閃電攻勢,迅速征服了盧森堡、荷蘭和比利時,又越過阿登山脈,攻入法国,占領色當,沿圣康坦、亞眠一線直撲英吉利海峽……

    1940年6月,法国對德投降。英国孤懸海外,岌岌可危。躊躇滿志的希特勒憑借空中優勢,對英伦三島展開空中閃電戰,把六萬噸炸彈向英国的土地上傾瀉……

    1940年9月7日,星期六,災難降臨了伦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臺報時的鐘聲照樣敲響,亨特太太照樣往餐桌上端來麥粥、面包、牛奶和鸡蛋。奧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飯。在牛津上學的梁冰玉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現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婦和韓子奇三個人。而韓子奇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對著攤開在面前的《泰晤士報》發愣。這是他三年來每天早晨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幾乎要把報紙上的每個字都讀遍,從中尋找來自中国的消息,“盧溝橋事變”、“八一三事變”、“南京大屠殺”使他痛心疾首,“平型關大捷”、“臺兒莊戰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后來的消息又兇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国哪一天才能安寧?

    “韓先生,您怎么不吃東西?”亨特太太輕聲問,那淺褐色的臉上總是掛著安詳的微笑,“您不覺得自己越來越消瘦了嗎?這很讓我不安,也許是我照顧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韓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這心里頭……哪兒還吃得下去飯啊?唉!原來根本沒想到仗會打這么久,計算住個一年半載就回去的,但現在已經三年了!我哪兒會想到在這兒住三年?北平被封鎖了,整個中国都與世隔絕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沒有一點兒消息,我……我真后悔離開他們!”

    “您當初就應該把他們一起帶來嘛!現在麻煩了,想去接他們都辦不到了!”亨特太太手里抚弄著她那只心爱的白貓,“聽說,中国的戰爭是共產黨挑起來的?他們到处殺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国的婦女兒童……”

    “報紙上也是這么說的,”韓子奇煩躁地闔上報紙,扔在餐桌上,“不過,我不明白:難道日本人跑到我們的国土上,是為了用飛機大炮‘拯救’中国人?我家的一個大姐就是從關外逃難來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沒有滿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殺害了!可是,她還在盼著他們回來,天天等著,等著……”

    韓子奇的心飛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兒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舉动,不該不聽妻子的勸阻,萬里迢迢來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設想他的奇珍齋、他的家,現在是否還存在?他的共過患難的妻子、幼小的兒子,是否還活著?想到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來他踏遍英伦三島巡回舉辦“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離愁別緒!

    “不要悲傷,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著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鸡蛋的外殼,像在雕刻一件藝術品似的慢條斯理,“中国有句俗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來,您為您的事業已經盡力了,‘中国玉王’的名字已經傳遍英国和歐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無恙地遠離中国戰場,這可以說是一個極大的安慰了。至于戰爭,這是您、我所無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綠洲,全人類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命運,天天過圣誕,過中国的年,人人都佩戴著璀璨的珠寶,家家都陳列著精美的玉雕!但這只是夢想,在炮火轟鳴的時候,珍珠、鉆石和糞土的價值就沒有區別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現在坐著吃早餐的地方會變成一片瓦礫,伦敦城從地圖上消失,我和您的命運一樣——無家可歸!”

    沙蒙·亨特描繪著他所設想的可怕的未來,就像講述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那么平靜,甚至帶有幾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劃著“十”字,“不會吧?我不相信德国人會忍心毀了這么古老、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會呢?”沙蒙·亨特冷笑著,輕輕地用小勺敲著煮鸡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個地球呢!我們的鄰国一個接一個地被吃掉了,那么輕而易舉,連我們的盟国法蘭西也完蛋了,賣国政府向德国人奉獻自己的国士時絲毫也不覺得可惜,好像那是屬于他自己的首飾,可以隨便送人!”

    “唉!”韓子奇感嘆著,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這樣一步步被日本人蠶食的嗎?

    “而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貢比涅森林里火車上的一節車廂里簽訂了投降協定,而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的德国簽訂投降協定的同一地點,歷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掛著凄然的微笑,看著他的異国同行,“這,倒是很像我們所做的買賣!”

    “嗯?”韓子奇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沙蒙·亨特接著說:“不是這樣嗎?老朋友!價值連城的珠寶、舉世無雙的美玉,今天屬于這個人,明天就可能會屬于另一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樣在人們手里傳來傳去,每一個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們的最后一個主人,為了使自己擁有這個權利而互相爭奪,從而使它們的身價倍增。而實際上,誰也不是它們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暫時的守護者。王壽千年,人生幾何?高價搶購,精心收藏,到頭來卻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韓子奇默然。對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還遠遠不如并非政治家而僅僅是個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對于美玉珍寶,他的著迷程度絲毫不亞于沙蒙·亨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寶,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奪形象化了,而他關于人生短暫的喟嘆,又使得一切爭權奪利都變得毫無意義。“是啊!”韓子奇深有感觸,“曹孟德說,‘神龟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百年之后,我韓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無緣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總是執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當我要離開人生的時候。將怎樣和我的玉告別!”

    “總是要告別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說到這個令人不快的題目時,表情仍然是輕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個嗜玉如命的人,他臨死的時候,好幾次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是那些玉牽著他的心,給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沒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終于走了,臨終時握在手里的一塊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卻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從此,他的繼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興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誡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創造出更大的價值,那它就等于沒有價值!我的父親和我本人,都繼承了這一點,也許正因為如此,‘亨特珠寶店’才得以存在和發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讓自己生活得舒適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創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會把那五大箱東西賣掉它!”

    “賣掉?”韓子奇吃了一驚。

    “對,賣掉,大英博物院和蘇士比拍賣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東西嘛,他們會出很高的價錢的!大戰在即,現在不賣,更待何時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韓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這番話,他覺得似曾相識,跟勸他離開北平時說的一樣。“不,”他說,“亨特先生,難道我費盡千辛萬苦把東西運出來,是為了賣嗎?您幫助我來到英国,也是為了讓我賣掉這些收藏嗎?”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來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間,籠罩了一片阴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我們中国人最講信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對韓子奇說:“老朋友,誤會了!我只是向您建議,并沒有強人所難。如果我覬覦您的收藏,當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轉讓?又何必請您到英国來?如果我像貴国的蒲綬昌先生那樣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那么我們之間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友誼了!”

    “是的,是的,”韓子奇為剛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幾年間的往事從心頭掠過,使他對沙蒙·亨特的懷疑冰釋了,“‘人不知而不慍’,請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難中惟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只怕是我幫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說,“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国也會遭到戰亂,現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孺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舍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著,“戰爭?戰爭在哪兒呢?離伦敦還遠得很,德国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愿你的占卜術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臥室里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爱神在和死神賽跑,小伙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爱情!”

    奧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著梁冰玉在海德公園散步。

    被鬧市環抱的海德公司,清涼而寧靜。迷濛碧綠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絨毯,點綴著潔白的綿羊,云朵似的移动著,啃食著鮮嫩的草葉,使人忘記了是在世界大都市伦敦,仿佛置身于澳洲的草原或是苦絲姑娘生活的鄉間。西南角上,一條“蛇水”蜿蜒如帶,蒼鷺、天鵝、雪雁悠閑地戲水,幾條游船斜靠岸邊,“野渡無人舟自橫”。一百二十年前,詩人雪萊的情人就是在這條“蛇水”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邊靜靜地開放,那花朵像熾熱的爱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園如煙似夢,很難讓人相信戰爭的惡魔正在向這里逼近,如果不是岸邊路椅上三三兩兩地坐著流落英島的歐陸難民,和透過樹叢可以看得見的那些銀亮的、巨大的氣球。這些氣球是伦敦的空中衛士,它們使德軍的飛機不敢低飛,以保護伦敦不至于成為第二個華沙。

    天已經有些涼了,梁冰五頭上的白羽帽飾在秋風中抖动,她的臉也顯得更加蒼白。腳踏在落葉上,枯黄的碎葉連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皺褶都在沙沙作響。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到公園里來,就像她最近常常毫無目的地做許多事一樣:把所有的書都攤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一遍,最后穿的還是開頭的那一件,宿舍里亂得像遭了搶,一直到晚上回來再花費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心里煩。牛津大學的校園里已經堆起了沙袋,學生們花費很多時間去演習鉆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聽見高射炮部隊奔赴防線的隆隆聲。課堂上,講授英国文學史的教授在頭頭是道地分析喬叟的長詩《善良女子的故事》,學生卻在下面議論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謀。課已經很難上了,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當初同學們的感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早晨,奧立佛·亨特打電話給她,她就出來了,像一個無依的幽靈,飄进了海德公園。

    他們在詩人拜伦的銅像旁邊慢慢地踱步。這座銅像是希臘政府贈送的,以紀念這位把自己的詩篇和熱血獻給為自由而斗爭的希臘人民的英国詩人。青銅鑄成的拜伦,年輕而英俊:濃密的鬈發,挺秀的鼻梁,充滿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著在死后才得以歸來的祖国,似乎在回味著他拖著先天跛足的殘腿走過的三十六年坎坷歷程,似乎在默誦著他在度過最后一個生日時寫下的絕筆詩:

    我的日子飄落在黄葉里,

    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

    只剩下潰傷、悔恨和悲哀還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從拜伦身邊走開。

    公園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掃落葉,每耙成一堆,便點起火,裊裊的白煙在寂靜的樹叢間盤旋,使她想起長城上的烽火臺。在遙遠的古代,塞上烽煙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號;現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又在燃燒吧?

    銀色的防空氣球勻稱地排列在碧藍的晴空,秋風拂過,系著氣球的鋼絲發出錚錚的響聲,清脆而悠揚。梁冰玉停下腳步,出神地凝望著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賞那些氣球嗎?”奧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臉來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項鏈!”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兒……”梁冰玉喃喃地說。

    “沙燕,是一種鳥嗎?”

    “不是鳥,是風箏,我小時候最爱看、也最爱玩兒的風箏……”梁冰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的氣球,心卻飛向了家鄉。

    “風箏?”奧立佛不解地重復著,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讓他吃驚。

    “在這里看不到那樣的風箏,風箏的故鄉在中国,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飛滿了風箏,我們叫它‘沙燕兒’,有比翼燕兒、瘦燕兒、雙燕兒、蝴蝶、蜻蜓、喜鵲、鲇魚、蜈蚣,還有哪吒、孫悟空、劉海……什么樣的都有,最大的‘長腳沙燕兒’有一丈二尺長!在天空中飛起來,真像是百鳥朝鳳,上面還裝著弓弦,風一吹,錚錚地響,就像這氣球上鋼絲的聲音。……”

    “啊,不可思議的国度!”奧立佛被她這奇異的描述所吸引,“你也會放風箏嗎?”

    “不,那不是人人都會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風箏也很需要一點本事呢,要看好風向,掌握好平衡,先讓它兜起風來,一邊放線,一邊抖动,還要跑來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著看熱鬧,也其樂無窮。廠甸的‘風箏哈’最有名,人說是根據曹雪芹記載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兒’賣得很貴,我們小時候玩兒的是最普通的一種,奇哥哥花二十枚銅子兒買來,教我放。那樣子跟‘沙燕兒’一樣,只是小得多,畫著黑色花紋,叫‘黑鍋底’。奇哥哥先放起來,再把線交給我,他就忙著做活兒去了,我牽著線,不知道往哪兒跑,一不留神,風箏就突然落下來了,收線都來不及,那時候我們有一支兒歌,說的就是這種情形:‘黑鍋底,黑鍋底;真爱起,真爱起;一個跟頭扎到底!’小伙伴們一邊拍手一邊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又像兒時那樣笑起來,眼睛里卻閃著凄然的淚花!

    “你的童年真讓我欣慕!有機會我一定要到中国去,親眼看看那滿天飛舞的‘大沙燕兒’,親手放一放那一個跟頭扎到底的‘黑鍋底’!”奧立佛無限神往。

    “沒有了,美好的時光永遠沒有了!”梁冰玉垂下頭,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憂傷的大眼睛,她轉過身,用手絹兒擦著淚花,“現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飛機在飛了!”

    “剛才還高高興興的,現在怎么又哭起來了?”奧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這兒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日本的飛機飛不到這兒,德国的飛機也飛不到這兒,我們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我們?”梁冰玉在心里重復著這兩個字,琢磨著其中的含義。自從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黑頭發、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經隱隱覺得他在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對此是極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視它,極力裝做毫無覺察,冷漠和疏遠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態度。奧立佛關于牛津大學的夸夸其談使她反感,為了在自我感覺上戰勝對方,也為了避免在以后的時間里更多的接觸,她才毅然地做出了報考牛津大學的決定。這使她在流亡的歲月重新贏得了讀書的機會,并且可以在絕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躲開奧立佛那一雙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開畢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還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熱情招待,奧立佛不斷變換花樣的獻殷勤,都使她無可奈何。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學習費用必須依賴韓子奇,從而也就必須依賴亨特一家。他們雖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歸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籬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樣,在亨特夫婦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她只有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讓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過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從牛津畢業的那一天,也許到那時,她就可以返回家鄉了。三年過去了,奧立佛對她的殷勤有增無減,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覽風景區或是去欣賞歌劇和音樂會,那種熱情使她無法拒絕;他還常常以種種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氣又好笑。她想明確告訴他以后不要這樣做,但又說不出口,因為奧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誼,除此之外并沒有多走一步,她總不能拒絕友誼啊!三年來的頻繁接觸,使她漸漸地改變了當初對奧立佛的印象,她發現這個小伙子在事業上無比精明,在生活上卻相當嚴謹,她從未發現他同別的女孩子來往,從未發現他有那些公子哥兒的風流、放荡行為,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半中国血統,受了他那位慈祥溫柔的東方母親的影響?也許自從梁冰玉的到來,他的心就被這個東方姑娘占據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漸漸地不覺得奧立佛那么“討厭”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類似兄弟姐妹的情誼。現在,奧立佛在匆忙之中為了安慰她而說出的話,沒有經過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種信息,觸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說什么呢?不管奧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點破他們之間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墻,她就永遠“裝傻”,三年來,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的。

    “梁国雖好,不是久恋之家。我總是要回去的!”她說,暗示奧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設想。

    “唉,你對中国有那么深的感情!”奧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著,聳聳肩,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同情,“中午我們去吃中国館子好嗎?‘上海樓’的菜比我妈妈燒的要好得多了!”

    午飯后,他們并排坐在襄球劇院的觀眾席上,等待《雷巖》(thunder  rock)的開演。這是奧立佛事先買好的票,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這一天安排得滿滿的。梁冰玉本來沒有一點兒看戲的興趣,奧立佛卻百般煽动,說這個戲正在走紅,不可不看,她也就隨著他來了,無非是消磨幾個小時的時間嘛,反正她的頭腦空空,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兒可做。戲還沒有開演,她愣愣地望著那低垂的大幕。奧立佛沒話找話,還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剛才“上海樓”的那一頓美餐:“梁小姐的思鄉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沒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国!”

    “不,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里的中国館子沒有多少中国味兒,只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国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里的家常便飯呢!”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国去!”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別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無奈癡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著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里暗暗嘆息:這個人怎么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觀眾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嘮叨,注意力进入了劇情。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国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进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动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臺上所云,無动于衷,美国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關系?她腦子里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爭……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进展,那個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动身到遙遠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略戰爭!“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里搏斗!”舞臺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伦敦的寰球劇院,仿佛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深正处在熱恋之中。當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御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荡起了夢一樣的漣漪。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眾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質問一切人。如果沒有后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恋的恋人就是終生的伴侶。但是,當戰爭的風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斗,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臺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游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涌向警備司令部去請愿、抗議,卻意外地在那里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爱,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著對爱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著茫然不可知的目標,跟著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將永遠追蹤著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現在,那個被捕之后慘遭殺害的同學仿佛又復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臺上向她呼喊,聲討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爱過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錯誤的爱、毀滅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還是在北平?是活著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动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抚摩……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別……”

    “戲讓人大激动了!”奧立佛訕訕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著臺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悲慘?我怎么沒覺得悲慘呢?”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著自己的靈魂。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脱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臺上。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臺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來,她如果活著,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討還爱!像中国《聊齋》里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著他獻出熱情,用爱去擁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里感嘆著,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于爱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么不在那個永恒的世界里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恋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嘗到過爱的苦澀,爱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藪!

    尖厲的警報聲隱隱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眾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眾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大幕里面走出微笑著的劇場經理,他向著觀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眾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觀眾席上紋絲不动,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劇場經理微笑著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国青年又上臺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著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著梁冰玉說的,刺痛著她,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陪伴著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爱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于沒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別之前,她深情地擁抱著她所爱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么羨慕你這個活著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爱……”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眾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后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恋人微笑著登臺謝幕,觀眾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走出寰球戲院,太阳還沒有落,掛在伦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黄,緩緩地下沉。暮靄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栗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仿佛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嚇,伦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著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著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著落葉,在斜阳下散步。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閑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国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臺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嗬嗬地!

    梁冰玉還在想著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凄楚的幽靈。劇場里的三個小時,使她仿佛經歷了一生,人生為什么這么艱難,這么痛苦?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动,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爱的激情。“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為什么?”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為什么不?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爱!”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著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沖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爱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屬于你!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義,有了歡樂,有了希望。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為什么我對所有的金發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顧?原來是命運讓我等著你,它把你從地球的東方送來了,不管是上帝還是真主的安排吧,這是天的意志!”

    這個小伙子!他既有東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現在,也許是維也納的鬼魂附了体,他的含蓄讓位于袒露,面對這個使他爱得發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顧了,一口氣說出了這么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時何地。夕阳的斜暉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黄色,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從他們身旁蹣跚走過,含著微笑朝這邊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聽不懂中国話,但也完全可以理解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那老頭兒的目光仿佛在說:這小伙子太性急了點兒,唉,我們也有過這種時候!

    奧立佛遮住了西邊的阳光,他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長長的阴影,姣小的梁冰玉整個被埋在這阴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膚,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塊晶瑩的冰,突然而來的感情風暴的沖擊使她恐懼,使她冷得發抖,一雙驚慌的大眼睛望著奧立佛:“不,奧立佛,不……”

    狂熱的奧立佛伸出那雙鐵鉗般強有力的手,搖晃著她的肩膀:“為什么不?為什么不?是‘亨特珠寶店’配不上‘奇珍齋’,還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么,是因為我的血統嗎?你總不會有西方人的那種陳腐的偏見吧?他們看不起黑人和黄種人,也看不起歐亞混血的人,就因為這一點,我的同學曾經吃過我的拳頭!可是,你是中国人啊,和我母親一樣的中国人,我的身上也流著中国的血液,中国也是我的祖国!”

    “奧立佛,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絕我呢?是因為這兒不是你的家嗎?不愿意當黄種的英国人,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中国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软了,血流凝滯了,心臟麻木了,靈魂騰空了,仿佛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御能力地在空中飄荡,只須一絲微風,就可能墜入深淵!奧立佛正向她伸展著雙臂,他那張涨紅的臉,輻射著炙人的男子漢的熱力;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燃燒著爱情之火。拒絕這樣一個為她獻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么樣的力量?

    “那么,你答應我了?”奧立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我看得出來,你答應了,這是中国人表達爱情的方式:無言就是默許!”狂喜使奧立佛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动,他的雙臂紧紧地擁抱著软綿綿的梁冰玉,向她垂下頭,送過熱血沸騰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覺得這張逼過來的面孔就是楊琛!也是這樣燃燒的目光,也是這樣狂熱的語言,使一個少女無力抵擋、無处躲避,在茫然的“無言”中被他俘獲了!啊,他又來了,追到英国來了,這個“爱”的魔影!梁冰玉戰栗了,又一次滅頂之災向她降臨,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奮力反抗,把面前的惡魔推開!

    毫無戒備的奧立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踉蹌地站住腳跟,眼睛里迸射出無限的驚異和哀傷,“梁……梁……”

    “啊,奧立佛!”梁冰玉無力地靠在身邊的栗樹干上,猶如一只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箏。被她推開的不是楊琛,而是奧立佛,無辜的、可憐的奧立佛!但這又怎么樣呢?梁冰玉那顆受過傷的心靈,已經把爱的門戶永遠封閉了,無論是誰,也難再把它敲開,“求求你,奧立佛,不要逼我!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為恋人!”

    “為什么?為什么?”奧立佛像個不甘敗北的角斗士,又氣喘吁吁地卷土重來。

    是啊,為什么呢?梁冰玉無法回答他。楊琛的偽善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胞,沒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對于梁冰玉沒有欺騙,只有爱!三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爱著她,關懷著她,照顧著她,每當她回到亨特家樓上自己的房間,總是看到奧立佛給她送來的鮮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臺上開著不敗的花朵。現在,奧立佛終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爱,難道這是什么罪過嗎?他沒有爱的權利嗎?真遺憾啊,奧立佛,你為什么不把這種真摯的爱去奉獻給別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獻給她?你決不會得到甜蜜的報償,而只能會被拒絕;你并不理解這個中国姑娘,失敗的初恋所留下的創傷使她把爱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筑起一道怨恨的墻,和爱情永別了!“因為……”面對奧立佛的追問,她怎么回答呢?“因為我不但是個中国人,還是個穆斯林,是個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終于退到了最后的防線,也許只有這才可以阻擋奧立佛的进攻?而在這一刻,她的心靈又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同樣的話,她對楊琛也說過的,卻并沒有奏效,楊琛發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協了……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多情和软弱,使她輕信了那個不堪信賴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懲罰!“奧立佛,不要跨過它,千萬不要……”

    奧立佛愣住了,這神圣的宣告使他打了個冷戰,像是從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還在他胸中燃燒,不可遏止,一秒鐘的靜默之后,火焰又在沖騰,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悲憤地吶喊:“這是誰說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么還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們隔開?宗教都是人編造的,世界上沒有上帝,也沒有真主,沒有,沒有!只有爱情!”

    “奧立佛,真主會降罪的!……”梁冰玉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手臂從樹干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轉……

    “梁小姐!”奧立佛驚惶失措地奔過去,扶住她……

    在他們腳邊啄食樹籽的一群野鴿子,撲楞楞驚飛了,飛羽剪著秋風,發出一陣遠去的嘶嘶聲。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亨特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謝謝!”梁冰玉極力做出微笑。

    “妈妈,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場戲,是有關中国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动了,情緒受了刺激。”奧立佛解釋說。

    “噢!那應該好好地休息,讀書就已經很辛苦了,還去看什么戲?奧立佛,你不應該出這樣的主意!”

    “是的,妈妈,都怪我,”奧立佛懺悔般地說,他答應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爭論告訴妈妈,但無法掩飾他的痛苦,“妈妈,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

    “請原諒,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著說,“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會兒我給你做一點兒爱吃的東西:鸡絲面、荷包蛋!”

    “謝謝您,我一點兒也不餓……”梁冰玉拖著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踏上樓梯。

    奧立佛想去攙扶她,卻又膽怯地停住了。

    韓子奇聽見梁冰玉的腳步聲,便從房間里迎出來:“玉兒,你回來了?”

    梁冰玉無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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