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戀-《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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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曉京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該告辭了,”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楚老師也很忙啊,他的擔子很重……”
西廂房里的氣氛變得沉悶了,新月的心亂了!
送走了兩位同窗,姑妈閂上了大門,囑咐她早點兒睡覺:“瞧這兩個丫頭,在這兒聊起來就沒完,可別讓她們把你給累著!”
“嗯……”新月答應著,緩緩地走回去,踏著院子里的一片凄涼月色。
她沒有直接走回西廂房,卻朝上房走去。她看見爸爸書房的窗戶亮著燈呢,她想跟爸爸說說話兒。楚老師不在,她心里的煩悶和疑慮只有向爸爸訴說。
她敲著書房的門,叫了聲:“爸!”
沒聽到爸爸的回答。東間的臥室里,傳出了妈妈的聲音:“新月啊?你爸在水房沖洗呢,有什么話明兒再說吧,他今兒累了!你也快睡去吧,有病,就得自個兒留神,別熬夜,這還用大人說嗎?”
“妈,我這就走。”她答應著,快快地想退回去,書房的門卻由于她剛才的敲动而緩緩荡開了。她不經意地往里一瞥,爸爸確實不在屋里,書桌上的臺燈卻開著,燈下擺著一本打開了的厚書,書上壓著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鏡。
她心里憐借爸爸:這么大年紀了,夜里還看書啊?她想替爸爸把燈熄了,這樣,他洗完了澡也許就不會再接著看了,好讓他早點兒休息。
她輕輕地走进去,正要伸手熄滅臺燈,卻完全出于讀書人的習慣,翻起那本厚厚的書,看看封面上是什么書名。
封面赫然印著四個特號者來字:內科概論。
啊,這根本不是爸爸的專業,爸爸這樣靠著放大鏡艱難地夜讀,可以肯定完全是為了女兒!那強烈的父爱使她激动不已,她不想馬上離開爸爸的書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要等爸爸洗完澡回來,向爸爸說一聲謝謝。可是……她又想:爸爸什么時候買的這本書?怎么從來沒見他拿出來過、也沒聽他說起過?
她瀏覽著書頁上的鉛字。醫書對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關于心臟病的論述,也許這有助于了解自己的病情,有助于配合大夫的治療?也許這可以讓她解開對盧大夫的猜疑?……
她急切地想尋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她翻到爸爸折著書頁的地方,大標題是:“二尖瓣分離術”!
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于要知道的!她趕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紅筆畫了記號的兩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簾,在“適應癥”小標題下面的一行是:“風湿性心臟病,單純二尖瓣狹窄,或伴有輕度二尖瓣閉鎖不全,風湿活动已停止至少六個月……”其中,“輕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兒。
她看懂了,這和盧大夫過去說的是一樣的!這么說,她的情況是在“適應癥”之列,手術可以做!她的心興奮地跳动,繼續看干去,在“禁忌癥”小標題下,畫了紅線的一行是:“二尖瓣狹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閉鎖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個字被爸爸反復地畫了好幾次記號!
這是什么意思?從“輕度”到“中等度”,從“適應癥”到“禁忌癥”,這意味著什么?難道是她的“二尖瓣輕度閉鎖不全”變得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盧大夫的“推遲”只不過是對她的安慰?難道這就是她要尋找的答案?她被驚呆了!
美好的幻想頃刻之間被擊得粉碎!新月覺得頭腦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個身体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飄散的飛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她在極度的空虛絕望之中,也許度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間清晰地聽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嘩嘩流水聲,她被驚醒了!奇怪,從來也沒有這樣靈敏的聽覺,她竟然能隔著好幾道墻,聽到在上房東頭、離這兒好遠的水房里的流水聲?不,她什么也沒“聽”到,只是“想”到了,“意識”到了那聲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許,他馬上就要出來,回到他的書房,看到女兒正在讀他畫了記號的書,爸爸會怎么樣?她想起爸爸摔傷之后裹著繃帶的慘狀……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趕快離開這兒,趕快!
她吃力地扶著桌子,勉強支撑著站起來,把書和放大鏡仍舊擺好,一切都照原樣,然后,扶著墻壁,扶著雕花隔扇,輕輕地走出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她扶著抄手游廊,緩緩地走回西廂房去,熄了燈,像一根折斷的花枝飄落在自己床上。
天上,一彎上弦月朦朦朧朧,照著這寂靜無聲的宅院。
月亮一天天地圓了,楚雁潮回來了。古人說:“月是故鄉明”,他在久別重游的故鄉夜夜望明月,心卻思念著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擔的口試任務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啟程北上!
下午兩點五十分,列車徐徐開进了北京站。車門剛剛打開,他便第一個跑上月臺,穿過長長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車站大門,頭頂上渾厚的鐘聲剛剛敲完三點鐘的最后一響。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車,并沒有急于回燕園,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妈給他開門。
“姑妈,您好!”他習慣于隨著新月的叫法稱呼這位老人。
“喲,楚老師,您這是從上海回來了?”姑妈親切地微笑著說。對于新月歡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過頭去往里邊喊:“新月,楚老師來了!”
新月怦然心动,應聲從西廂房里迎了出來。分別不過半月,她覺得像過了一年!現在,她盼望的人回來了,胸中積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語言,可以傾吐了!但是,一個魔影倏地從她心中掠過,她的腳步站住了,不,不必說,現在什么都不必說,讓這個遠行歸來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極力使自己冷靜,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顯出憂傷,只需要安靜,給自己安靜,也讓他安靜。她重新在廊下邁開腳步,楚雁潮已經进了垂華門了,啊,他曬黑了,累瘦了,手里提著一只樸素的人造革皮包,風塵仆仆地回來了!看見他,新月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了,一雙湿润的眼睛,蘊含著千言萬語!
“新月,我回來了!”他輕輕地、充滿激情地叫著,繞過木雕影壁,急急邁下垂華門里的臺階,向新月走來,“你……怎么樣啊?”
“還好,什么事兒也沒有。”新月克制著自己回答。
“這就好,這就好……”楚雁潮一路懸著的心才稍稍覺得安定了,隨著她往西廂房走去,到了門邊,又遲疑地站住,望著上房說,“兩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妈妈問候他們呢!”
“哦,謝謝。”新月說,“他們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妈去清真寺禮‘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禮日。家里只有我和姑妈。”
“噢……”楚雁潮进了新月的房間,忘了落座,只顧深情地端詳著她,“新月,你瘦了,臉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總在惦記我吧?”他嘆了口氣,哺響地說,“其實我離開你并沒有多久,心里要放開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新月無言地看著他,唉,這個征服人心的人啊,讓我怎么回答你呢?說“是”還是說“不”?
“楚老師,”她說,“是您大惦記我了!我最近其實……挺好……”
姑妈送上來一盞蓋碗茶,“喲,干嗎還站著說話兒呀?楚老師,您坐!瞧這丫頭,見了老師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姑妈不再打擾他們,微笑著退去了。
楚雁潮打開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陳皮梅、巧克力……擺滿了一桌子。
“楚老師,您……”
“這都不是我買的,是妈妈送給你的,禮物雖輕,也表達了一點心意啊,她非常喜歡你……”
淚水涌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妈妈”這樣的說法而不說“我的母親”,顯然已經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還能夠和他共有嗎?妈妈曾對哥哥說:“人人兩重父母”,那么她呢?她還會有嗎?
“……妈妈還希望放寒假的時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過年呢!”
這愿望無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這樣美好的設想,心中的魔影時時在壓抑著她。寒假?她這個早已休學而又復學無望的學生無所謂什么“假”了,体會不到別人在假期中的樂趣了。
“我怎么能去呢?”她眼淚汪汪地說,“您沒告訴她我正在……生病嗎?”
“有什么必要告訴她?你又不會老是生病,到那時你就好了,一定會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絹兒,替新月擦去臉上的淚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嚙咬。新月,原諒他吧!這個從來不會撒謊的人,此刻說的卻全是假話!
這次回上海,母親和姐姐又在關切已經催促了許久的“終身大事”,忙著托人“介紹對象”。他告訴她們,他已經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親那憔悴的臉上立時綻開了笑紋,一雙飽經憂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淚:“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我兒子要成家立業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則急于詢問新月父母的情況。楚雁潮據實相告,姐姐興奮得兩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国家干部?好,好!將來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對伊講過?阿拉屋里廂格情況……”
楚雁潮說:“講什么?又不是兩個家庭在‘恋爱’!”
母親倒是理直氣壯:“阿拉屋里廂也不是壞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壞人!說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詢問弟弟:“的格小姑娘幾何年紀?啥辰光畢業?”
這是楚雁潮最不愿意回答的問題!但他不能對親人隱瞞,告訴了她們新月的現狀……
姐姐一聽就急了:“啊?依找了個心臟病人?儂曉得嘍:心臟病人是不能結婚、不能生育的!”
母親也慌了,兩眼失神地望著兒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條根,儂勿要糊涂!”
親親密密、相依為命的一家人出現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并不能理解他,當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国人斷不了根!沒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斷不了根!這條根太長了,太牢固了,從三皇五帝傳到今天,不知道還要傳到什么時候!”這是他第一次和母親頂嘴。他并不怨恨母親,只覺得母親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們繁衍子孫卻在史書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親們,竟然是那么爱這條“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獨自走出家門,給新月發出了那封電報。
他離開上海的時候,姐姐正在寫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十、幾百次的“思想匯報”,沒有像過去弟弟每次離家時那樣為他送行。母親畢竟心疼兒子,把好不容易買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兒子的提包里,讓他補養身体。她并且哀求兒子,“回到北京想辦法同那姑娘斷脱”,但又囑咐“要慢慢交斷脱,勿要傷人家格心”!
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爛在心里,永遠也不吐露給新月!用虛構的“母爱”來安慰她、溫暖她,用自己的真誠來醫好她的心,讓她早日恢復健康,一切都像夢想的那樣!
小別重逢,說不盡絮語柔情。可是日影已經西移,楚雁潮沒有時間在此久留了,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還要向領導匯報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著眼瞼說,“工作忙,就不要常來看我了……”
“不,我現在沒有什么可忙的了,馬上就放假,不用上課了,”楚雁潮卻顯得很輕松,“我明天就沒事兒了,明天一定來!”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送他走出西廂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來,攔住她。
“楚老師,讓我送送您吧!”新月固執地陪著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遠好遠,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仿佛又面臨著一次長別。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園,他先奔招生辦公室。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了,他只好簡明扼要地做了口頭匯報,留下了事先寫好的工作總結。然后去“勺園飯莊”,他已經饑腸轆轆,筋疲力盡,既需要吃飯,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頓晚餐吧,慶祝此行歸來,一切順利!
從勺園出來,他踏著月色走回備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圓圓的玉璧冰轮高掛在天上,清光灑滿燕園。未名湖畔,柳絲依依,蓮葉田田,潔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处也有一轮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遙相呼應,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只魚兒躍起,水中荡起漣漪,月影亂了……他癡迷地望著月影,雖滴酒未沾卻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詩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給了他多少靈感,多少詩情,多少歡樂,多少慰藉!從舉杯邀月,到撲月而死,一生明月常為伴,此心永駐清光里!啊,詩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了,“今日得寬余”……
回到備齋門前,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等著他。
“楚老師!”鄭曉京向他迎過來,“我聽招生辦的老師說,您回來了……”
“回來了!”看到他的學生,他首先感到的是親切,“這次期末考試,同學們的成績都不錯吧?我惦記著你們呢!”
“是啊,同學們也惦記您,”鄭曉京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擊,他收斂了笑容,問:“你……最近見到韓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對于一個離開了集体的同學,我們還是應該關心的。”鄭曉京回答得很坦然,但并沒提到同去的那個無足輕重的羅秀竹。
“謝謝你,鄭曉京同學!”楚雁潮被感动了,新月的確需要更多的人關心!
“這是我應該做的,要讓她感到黨的關懷、母校的溫暖,”說到這里,鄭曉京加重了語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恩惠!”
話說得入情入理,一點兒不錯。但在楚雁潮聽來,無疑還有另外的含義。
一片云彩從天邊飄過,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籠进了阴影。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說:“我……我是在盡一名教師的職責……”
“當然,教師的職責,很神圣,”對面的黑影,兩眼閃著幽幽的光,“記得我們剛上小學的時候,許多同學常常忘了是在學校里,把老師錯叫成‘爸爸’、‘妈妈’。其實這也沒錯,我們的確像尊敬父母一樣看待自己的老師,包括您,楚老師!正因為這樣,老師也更應該像個老師,對每個學生的關懷都是無私的,而不應該攙雜個人的什么企圖……”
浮云掠過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楚雁潮的臉,照著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照穿!
“個人企圖?”他幾乎是在呼喊,“我有什么個人企圖?”
“您不必這么激动,”鄭曉京說,其實她自己也很激动、并不能平靜,“去年我們的幾次談話,您不會忘記吧?作為您的學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學們面前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可是您呢?對那么多的議論置之不理,完全否認和女同學有曖昧關系,事實是:您和韓新月在恋爱,而且由來已久!楚老師,您是一個成年人,對您個人的事兒,我本不該過問;可是,您和什么人恋爱不行呢,為什么非要找學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學生!……”
楚雁潮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股血從胸腔里往上涌,卻吐不出來!面前站著的也是他的學生,這個學生還滿腹經綸,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么跟她說得清楚!
“也許,”鄭曉京繼續說,她是長于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做長篇發言,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你們男人眼里,韓新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于才華,那是很‘动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夠不幸的了,您卻連一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道德嗎?符合共產主義道德嗎?”
“你……你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問,楚雁潮終于脱口而出,“鄭曉京同志!我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應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識‘人’、尊重‘人’!請你不要用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你不具備這個資格!在你眼里,我簡直就是一只惡狼,要吞吃一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在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你……你了解我嗎?了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于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的激怒使她發慌,韓新月病情的嚴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怎么能讓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你沒跟她談什么班上的情況吧?你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
“沒有,”鄭曉京有些后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么謝秋思“妒嫉”之類的話,但愿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病,排除外界的干擾……”
“干擾?什么干擾啊?是說我在‘干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么開脱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沉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有什么用呢?”
楚雁潮悲哀地嘆了口氣:“唉,‘憐憫’!你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系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該是真誠的平等的爱,而不是憐憫!你懂嗎?”
鄭曉京到底也沒說出“懂”還是“不懂”,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遠地跑去看韓新月算是“憐憫”還是“爱”,更弄不清楚楚老師和重病缠身、危在旦夕的韓新月之間有著怎樣的“爱”。楚老師的恋爱之謎,她追蹤了好久,終于真相大白,卻又把她繞糊涂了。這樣的“爱情”到底算哪個階級的呢?她作為總支委員和monitor,該怎么對待呢?
“老師,我要更多地關心她!您……剛回來,早點兒休息吧,”她這時才想起還有一件捎帶的事兒,伸手從衣袋里掏出一疊信封,遞過去,“您的信,擱了好些天了。”
“唔。”楚雁潮順手接過來,心思卻根本不在這些信上。一共有好幾封。他拿在手里,并不想現在就拆,只是隨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兒來的。
一個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他立即就知道是誰寫的了!他無心再和鄭曉京多談,匆匆告別,就往宿舍走。
打開自己的房門,走进小小的書齋,他開了燈,什么都顧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這封信,這是新月的信!這個新月,明知我不在,還往這兒寫信?他覺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并不知道我哪天回來,先讓這封信在這兒等著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細的,用語言表達不清的,就寫成文字吧?一股溫情油然而生,什么煩惱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開信封,抽出那幾頁素箋,坐在燈前凝神閱讀,這還是新月給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師:
當我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您還在兩千里之外的上海,而當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齋了,讓它替我在那里迎接您!
謝謝您在那個月明之夜打來的充滿真摯情感的電報,那十個字,不,十一個字,我已經反復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這封信,權做是給您的復電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于工作并且和全家團聚的日子里,我不愿意讓您為我分心!
果然是這樣!他想,新月為別人想得是那么多,感情又是那么細膩!其實,如果能在上海收到這封信該有多好啊,可以減輕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給我帶來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饑似渴地繼續讀下去:
這封信該讓我從何寫起啊!感謝命運讓我認識了您,永遠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进燕園的第一天,首先見到的就是您!請原諒,我當時并沒有“一見鐘情”,那時看到的只是您樸素、謙遜的外表,后來才越來越了解了您淵博的學識和高潔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業之路,讓我看到了那遠在路的盡頭的輝煌的峰巔;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義,自知、目信、自強,最大限度地無買目己,讓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點燃,在燭天光焰中獲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師、最信賴的朋友,如果命運讓我忘掉一切而只記住一個人,那個人只能是您!
應當說,我真正開始自覺的人生是在認識您之后,我多么希望能永遠在您的身邊,做您的學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擔譯事之難——也是共享譯事之樂!可是,要實現這個平生最大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已經很難很難了,我像一只小鳥,剛剛試飛,翅膀就斷了!
楚雁潮突然皺起了眉頭,心缩成一團:怎么,筆鋒一轉,情緒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謝您,由衷地感謝您,在我危難之際,您給了我幫助、安慰和鼓勵,并且無私地獻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寶貴的情感!我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但是,當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術和復學都已經成了泡影,震驚之余,又深深地懊悔我的無知和自私!您給予我的已經太多了,怎么還能奢望得到您的爱情?您是一個健全的人,完美無缺的人,前途光輝燦爛的人;而我,卻命里注定不能再返回事業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過有意義的人生,有什么理由在您那負有重任的雙肩上再增加負擔?又怎么忍心拖著您和我一起墜入深淵!
原諒我,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情,僅僅做師生和朋友已經足夠了,讓我們永遠記住這高尚純潔的情感!也許,我們之間并不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總不等于同情、憐憫和自我犧牲吧?
“憐憫”?她怎么也使用了這個可恨的詞!
楚老師,不要憐憫我,不要為了我而毀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應該得到本應屬于您的一切——事業的成功,爱情的美滿!向前走去吧,不要回頭,不要猶豫,不要讓慈悲心腸誤了您的終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屬于我,而屬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今后的道路當然不會平坦,讓我默默地獨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給命運,不再埋怨它對我不公平!我珍藏著美好的過去,并將在千遍萬遍的回憶中度過自己的余生,直到這顆不可救药的心臟停止跳动。來日還有多少?也許還很漫長,也許非常短暫……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于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擾您了,您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寶貴的時間。希望您不要再來看我,只盼望您的書早日出版,請寄給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紀念。
對不起,您剛剛回來,就讓您看到這封向您告別的信,又寫得太長了,希望您能平靜地把它看完,并且答應我的全部請求。
致以
深切的敬意!
您的學生 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穿破書齋的房頂,轟然爆裂,把楚雁潮擊垮了,擊碎了!他的手劇烈地顫抖,雙眼茫然地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新月為什么要給我寫這樣絕情的信?為什么她的熱情突然降到了零點?這半個月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是誰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殘一個少女的生命,蹂躪一顆尚存希望的心?
他從書桌前一躍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為什么剛才鄭曉京要說那些昏話而不早點兒給他信?為什么下午見到新月的時候,匆匆告辭而沒有看出她的情緒變化也沒有深談?太粗心了,男人的頭腦總是太簡單!可是,這一切誰又能夠預料呢?
楚雁潮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長嘆!他凄然地望著窗外的慘淡月色,盼著天亮,他什么都顧不得了,只求早一點兒見到新月!
又一個清晨到來了,“博雅”宅卻依然像往日一樣寧靜。誰也沒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玉的老爸爸。也許是因為新月把情感隱藏得太深,也許是別人已經習慣了家里有一個長期休養的病人,比起慌慌張張地送醫院搶救的日子,現在還算好的呢。
韓子奇吃過了早點,鎖上書房的門,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內科概論》引起的波瀾,他決心繼續瞞著女兒,配合盧大夫,從药物和精神兩方面进行治療,爭取病情好轉,至少不再加重。他囑咐姑妈想方設法調劑新月的飯食,并且告誡全家人都不要對新月提起復學的事兒,避免引起她的情緒波动。韓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極力不讓女兒察覺出來,他要讓女兒心中繼續保持著美好的幻想,不去擊破它,就像歐·亨利筆下的那個老貝爾門,用畫筆為病重的少女瓊西留下長春藤上的最后一片葉子——維系生命的葉子。
“博雅”宅潛伏著危機,孕育著難以預料的未來。
吃早點的時候,陳淑彥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捂著胸口,想嘔吐,卻不吐不出來,憋得臉色紫紅、眼淚汪汪。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個病人,不安地望著妻子:“你怎么了?”
韓太太臉上卻泛出喜色:“淑彥,你八成是有了!”
也許,“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經在孕育之中了,這使韓太太由衷地興奮,而在陳淑彥心中喚起的卻是一片茫然:沒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夠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頓時覺得肩膀壓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僅是個丈夫,也將要是個父親了,他必須徹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缠人的鬼“爱情”,跟淑彥好好兒地過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兒的油餅:“是嗎?我陪你上醫院檢查檢查去!”
“一個大老爺們兒懂得什么?這得上婦產科!”韓太太甜甜地笑著說,“你上你的班兒去吧,我帶淑彥檢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當奶奶嘍!”
韓太太迫不及待,領著兒媳婦說走就走!天星推著自行車,一直陪著她們走到胡同的盡頭,送她們上了公共汽車,他這才骑上車,奔向他那忍著誤解和屈辱掙錢養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著,心里也喜滋滋的,她親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兒育女了,韓家的孫子也等于是她的孫子,她等著那娘兒倆帶回來好消息。
西廂房里,新月又懶懶地躺下了。想到這個家將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卻只有默默的嘆息。在親人面前,她極力保持平靜,而胸中的那顆心啊,卻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郵遞員一時失職把信弄丟了,或者因為她把收信地址寫錯而無法投遞。這怎么會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個字都是用血寫的!那么,就只好讓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許會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經無法避免,就但愿這痛苦趕快過去,闖過這個分別的關口,雙方就都得到解脱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软綿綿、輕飄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經被自己切斷了,楚老師從此不會再來,她將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天天打發時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個人?一閉上眼就看見他,他說他今天來就一定會來,她怕他真的再來,卻又在癡癡地等著他……
她打開了留聲機,在那首貯滿深情的樂曲中尋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聲又響起來了,那熟悉的韻律,如今聽來,聲聲都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車,楚雁潮匆匆进城,趕到“博雅”宅前已經將近八點鐘,卻又幾經猶豫才終于拍響了門環,他害怕,他實在害怕門開了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兒也沒有!姑妈來開門,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惶,還帶著笑意:“噢,楚老師……”
“新月……新月怎么樣?”他像奔进急診室似的問。
“歇著呢,聽歌兒呢,”姑妈說,“我跟她言語聲兒!”
楚雁潮長出了一口氣,攔住她說:“姑妈,您別這么客氣,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缠綿徘側的琴聲環繞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兩情相許、無猜無疑的過去……
他輕輕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一眼就看見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閉目沉思,長長的睫毛下面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在臉腮上垂下兩條小溪。
他朝著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傾訴,又不忍驚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新月突然睜開了眼,苦思苦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她決不懷疑這是幻覺和夢境,深情地呼喚著他:“楚老師!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沖动地抓住她的手,“為什么要給我寫那樣的信?”
“我……”新月卻只能回答這含混不清的一個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筆墨全部白費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辭,像征討、像報復,“胡說什么‘同情’,‘憐憫’?那種廉價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于你和我嗎?我是一個感情泛濫、隨处拋灑、隨处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激的偽善者嗎?你是一個精神世界一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嗎?你褻瀆了我們之間的爱!你問我爱是什么?我告訴你:爱就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是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爱就是爱,它是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爱你才爱你,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強烈,爱得長久,這就是一切!”
新月任憑他紧紧地握著她那纖弱的手,任憑他發出這一連串嚴厲的訓斥。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动,這樣暴烈,這才是個男子漢,他讓一個弱女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靠!這情感的爆發,不但不讓新月覺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沖刷著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幾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離開你!”
“楚老師!我……”新月的淚珠灑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線早被他沖垮了,她想撲在他的懷抱中,說: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該寫!但她沒有這樣做,清醒的理智在強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請您原諒,我不能收回它,這決不是因為我不爱您!正因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那時您會更痛苦,還不如……早一點兒……分開!”
“分開?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說要把我們分開!”楚雁潮急切地搖著她的手,“誰說的?你到底聽到什么了?”
“沒有,誰也沒對我說什么,您和盧大夫,還有我家里的人,都瞞著我,是我從書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學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閉上雙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兩雙紧紧握著的手都在顫抖,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轉动,凄絕缠綿的琴聲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什么事業啊,爱情啊,都和我無緣了!放了我吧,楚老師!既然我已經是個不幸的人,就讓我獨自承擔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個平庸的人,就讓我躲開您,度過平庸的一生!碌碌無為是生命的浪費,我曾想結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雙親,只好聽天由命,茍延殘喘,安安靜靜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臨的死亡。而您,何必為我殉葬啊?離開我,您仍然擁有一切!”新月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沒有我,您就無牽無掛了!”
楚雁潮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伸手關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邊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剛才過于沖动,這個病弱的學生再也經不起嚴師的訓斥,那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溫暖的手去抚平。“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她,“你怎么能想到‘死’呢?你這點兒病算不了什么,任何醫學權威、醫學著作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不能做手術,药物治療也會有效的,何況科學還在發展,你還年輕!曾幾何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癥的肺結核,已經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臟病。沒有一顆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長久?或早或晚,死亡將不可避免地來臨。楚老師,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沒有人能夠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對啊,新月!能夠救你的不但有我,還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鳥、一棵小草,你是一個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輝的杰作,地球上最頑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棄它,要珍惜屬于我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楚雁潮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擦去眼淚,抚摩著她的小手,“知道嗎?新月,列寧在臥病的時候還念念不忘杰克·伦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說,讓克魯普斯卡妮讀給他聽,從中汲取戰勝病魔的力量,小說的題目就叫《熱爱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說,“杰克·伦敦……我欽佩他的作品,讀過《雪虎》、《海狼》,可是沒讀過這一篇,寫的是一個病人嗎?”
“不僅僅是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個大寫的‘人’,一個不朽的生命!他讓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樣不可戰勝,讓你因為作為人而感到驕傲!”談到文學,楚雁潮充滿了激情,仿佛又登上了英語課的講臺,“杰克·伦敦早年曾經到阿拉斯加淘金,有過那種艱苦卓絕的生活經歷,我一直認為這篇東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過文字,我總是看到他那膚色略黑的臉,濃密的、鬈曲的黑發,閃耀著智慧和無窮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著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那兩枚尖尖的‘犬齒’,比狼的后代‘雪虎’更鋒利、更坚硬!……”
“……”新月靜靜地聽著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講述,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的書齋,她的老師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寶庫。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極圈的阿拉斯加地區,一顛一跛地走著兩個淘金的人,饑餓、疲憊和寒冷折磨得他們筋疲力盡,已經很難走出這杳無人跡的荒原。而在這時候,其中的一個人又扭傷了腳,他的朋友丟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楚雁潮低聲講起那個故事,一開頭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這個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絕境。這是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只有一片遼闊得可怕的、死氣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經沒有了食物,獵枪里也沒有了子彈,他甚至已經弄不清日期,只憑著猜測的方向,背著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騙自己,幻想著他的朋友在前面等著他……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里、雨里掙扎著前进,渾身都是湿的,膝蓋和雙腳鮮血淋漓。餓得太久了,胃里像刀絞一樣的疼痛感已經消失了,他的胃‘已經睡著了’。他四肢無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后來就朝著無情的荒原號啕大哭,誰也不理睬他,這兒沒有第二個人,只有飛奔的馴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經極度虛弱,沒有力量去獵取食物,費盡千辛萬苦撈到了兩條像小指頭那么大的魚,純粹出于理智,逼著自己生吞下去,為了活,他必須吃!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被驚醒,一頭大棕熊正用好斗的驚奇眼光看著他!熊向他發出試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沒有逃跑,而竭力擺出威風凜凜的樣子,也在朝著熊咆哮,聲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關頭,那紧紧缠著生命根基的恐懼變成了勇敢!那頭熊被這個站得筆直、毫無畏懼的神秘动物給嚇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湿的苔蘚里。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趕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經不像一個人那樣掙扎了,他的靈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們之間的聯系已經非常微弱,逼著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腦子里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他終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已經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現在,比金子更貴重的是生命!強烈的求生愿望逼著他向前爬,一只無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蹤著這個生命垂危的病人,貪婪的眼光盯著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卻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兩個生靈在荒原里拖著垂死的軀殼,一路爬著、跛著賽跑,等待獵取對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著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來,他連爬行的力量也沒有了,奄奄一息,但還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著,清晰地聽到病狼喘著氣,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頭像砂紙似的舔著他的兩腮。他憑著毅力伸出手來要掐死狼,卻撲了個空,敏捷和準確是需要力氣的,他沒有這種力氣。對峙,繼續等待時機,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樣可怕,等著吃掉對方的最后時機。”
“他又一次從昏迷中蘇醒,狼正在舔著他的手!他靜靜地等著。狼牙輕輕地扣在他手上了,緩緩地扣紧,病狼終于用盡了最后一點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張地驚叫著,手上滲出了汗,紧紧地抓著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頭惡狼正朝她張開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聽下去,你安靜地聽下去!”楚雁潮輕輕地抚著那只汗湿的、顫抖的手,“……你知道,這個人也等了很久,他決不甘心讓自己的血肉喂這只令人作嘔、只剩下一口氣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現在,雙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緩緩的掙扎中對抗,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非常緩慢,可是,那是生死關頭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著狼牙,另一只手緩緩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強迫自己翻滾,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臉貼近狼的咽喉,張開已經不會咀嚼的嘴,緩緩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嚨,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氣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驚心动魄的一幕結束了,西廂房里寂然無聲,靜得可以聽到兩個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還在紧紧地抓著他的手,兩眼凝神望著他:“后來呢?”
“后來?”楚雁潮眼睛中閃爍著驕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來了,他的生命勝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鯨船返回了人間,在阳光燦爛的南加利福尼亞,有他的親人和花叢中的家園,他不能丟下這一切,終于活著回來了!這個淘金者沒有得到金子,卻得到了人間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
“新月!”他熱切地望著她,“你現在也面臨著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強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個人在和它搏斗,還有我呢,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師……”新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聽著他那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动,“我們……還走得出去嗎?我不能再上學了,也不可能從事翻譯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屬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無意義;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屬于你!誰說你不能上學、不能再做翻譯工作?積極地治療,把身体養好,一年不行,兩年,總有一天,你會健康地返回燕園!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喪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棄,不要消極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嗎?”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會給您誤事兒!要不是因為我,您的書早就可以譯完了……”
“別,別這樣說,對《鑄劍》的譯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嘛,讓我們一起把這本書完成吧,現在只剩下兩篇了:《非攻》和《起死》。我們先分頭各譯一篇,有了初稿,再討論、修改,好不好?”
“我……行嗎?”新月猶豫地問。
“試試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著她,“邁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該怎么走!用對事業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實起來,我們一起朝前走,走一輩子!”
“楚老師……,我……跟著您往前走!”
新月畢竟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人生的路,她才剛剛走了十九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怎么能放棄自己?即使命運剝奪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師還留在身邊,她就要坚強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盡頭的路,一個倒下了的人又支撑著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頭上、肩上,閃爍著比金子還要燦爛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個人,楚老師和她在一起,肩并著肩,手拉著手,兩個身影已經融成了一個生命……
韓太太興致勃勃地回來了。兒媳婦確實是有了喜,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過日子的興頭,路過自由市場,還特地買了只活鸡,又繞道兒到清真寺請老師傅給宰了,回來就遞給姑妈,叫她炒了,給淑彥換換胃口,補補身子。
這盤“辣子炒筍鸡”卻招待了楚雁潮。飯桌上,新月的情緒特別好,忙著給他夹菜,一口一個“楚老師”。韓太太當然也不好說什么,趕上了吃飯的時候,她也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對姑妈說:“這個楚老師……他怎么對新月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說,“人家是老師嘛,對待學生,還不就跟老家兒似的?”
“老家兒?他才多大歲數?”韓太太微微皺了皺眉頭,“新月也是個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學,再這么樣兒跟老師常來常往,也不是個事兒;咱們是本分人家兒,可不能讓外邊兒說出什么閑話……”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著她這話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來,”韓太太进一步囑咐她,“您就跟他說,新月沒在家,出去遛彎兒去了……或者干脆說,到親戚家養病去了,啊?”
姑妈聽著,卻沒言語。
又到放暑假的時候了。羅秀竹、謝秋思……又在歸心似箭地打點行裝,返里省親,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的話要稟報他們那日夜盼兒歸的父母。楚雁潮不準備回上海了,盡管他也思念母親和姐姐,思念那個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僅是燕園里的小書齋,還有“博雅”宅,那兒也是他的家。
鄭曉京今年的暑假將隨著父母去北戴河休養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雖然太短了點兒,但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班上的同學恐怕誰也不會享此殊榮。她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激动得心已經飛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下見,知向誰邊?……”
在開始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臥病的韓新月同學。和自己對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她有這個責任,并且也向楚老師表示過的,要比過去更關心新月。她想這恐怕不能算是“憐憫”,她批評楚老師在“憐憫”新月,用詞也不大得當;但是楚老師由此激烈地大談什么“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也太過分了。在新中国,哪兒還有什么“奴才”和“主子”?這個楚老師,平時文質彬彬,可辯論起來還真沖!他能把他和韓新月之間的“爱情”描繪得比彩霞還要絢麗,比清泉還要純凈,他不再對學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話題,并且講得那么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鄭曉京也是一個剛剛步入青春妙齡的少女,怎么能對這種富有诱惑力的言辭無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內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讀過不少描寫爱情的文學名著,并且還親自“導演”過《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對莪菲莉婭的那種真摯的甚至瘋狂的爱,深深地打动過她的心,她為他們的爱情悲劇灑下過淚水!《哈姆雷特》到底沒有在她手中搬上舞臺,她曾為此遺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卻對她說:“幸虧你那個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樣的戲,恐怕要出‘方向問題’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確,《哈姆雷特》和她平時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難協調的,特別是她擔任了總支宣委之后。
但她為什么對《哈姆雷特》總是有些留恋呢?為什么主动去幫助楚老師卻又在他面前顯得软弱無力呢?被他問得張口結舌!
她的腦子里翻騰著許許多多的理論:楚老師說的、系總支書記說的、黨委書記說的,還有爸爸說的……顯然,楚老師和他們的見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為什么他們都宣稱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的,同一個“馬列主義”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釋?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論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許自己的頭腦里也有資產階級意識,所以就缺乏識別能力?她為此認真地去查閱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澤東選集》,很遺憾,也沒找到專門論“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來更糊涂了!
鄭曉京在“博雅”宅門前轉悠了許久,不知道見了韓新月該說些什么。是默認班主任和她的恋爱,還是說服她“排除干擾,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唉,誰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多長?
突然,一個念頭閑人鄭曉京的腦際:學校不是有規定嘛,連續休學兩年,即自动失去學籍?韓新月因病休學已經兩年有余了,她已經不是北大的學生,和我們班也沒關系了;她的事兒,我管不了就別管了吧?一個人的力量畢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終于找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時有人出來看見她,像逃跑似地離開了那座紧閉的“博雅”宅大門,盡管她也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毛澤東主席在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并且還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他的講話,在国民經濟困難局面剛剛開始好轉之際,為中国共產黨人在政治斗爭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響了長鳴的警鐘……
《故事新編》的翻譯工作還在繼續,兩個人反復討論、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部稿子,斷斷續續已經拖了兩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種各樣的干擾,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絕大部分業余時間,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斷譯文,一次次地推遲交稿日期。現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為了新月!早在他這部稿子剛剛開始的時候,新月就那么熱切地關注著,后來躺在病床上還一直記掛著,她對這項事業爱得那么深,這“第一個讀者”又給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現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來的命運是什么,但他要改變她的命運,給她爱,給她事業的樂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這部譯著,署上兩個人的名字!他在爭分奪秒,希望這本書盡早交稿,盡早出版,他想象著,當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精裝書送到新月的手里,她會得到多大的快樂!這將標志著,命運沒有拋棄她,事業沒有拋棄她,其樂無窮的譯著生涯,就從這本書開始!以后的路還長著呢,他固執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這條路上,新月就決不會倒下去!
韓太太眼看著新月的臉色一天天地變好,好長時間沒再犯病,讓家里人也覺著踏實了。但是,楚雁潮的頻頻到來卻使她總覺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攔住他啊?”
姑妈卻為難地說:“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來看新月,大老遠地來了,我這個人,不會得罪人……”
“就我會得罪人?”韓太太心里不悅,暗暗感嘆:一個人要是太能了,別人就都往后出溜,讓你一個人能;別人唱紅臉兒,讓你一個人唱白臉兒!誰受得罪人啊?可是這個楚老師,早晚也是個得罪,有什么法兒呢?
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級的英語課,匆匆吃了午飯,又趕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師?”姑妈像往常一樣給他開了門,卻說:“今兒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復?”
“是這么回事兒,”韓太太聞聲從里面迎了出來,“今兒個呀,我讓她嫂子陪她上醫院復查去了,這不是又夠一個月了嘛!”
“復查?復查應該上午去嘛,我跟她說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說。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檢查得仔細!”韓太太微笑著說,“她嫂子心細,也有文化,讓她陪著去我放心;楚老師,就不麻煩您了,老是耽誤您的工夫,我們當老家兒的心里也不落忍!”
“韓伯母,您不必這么客氣,”楚雁潮心里惦記著新月,就要轉身告辭,“那……我這就到醫院去!”
“不用了,”韓太太卻執意挽留他,“您到里邊兒坐坐,喝點兒水,我還有話要跟您說呢!”
楚雁潮不好推辭,只好跟著她进了里院,卻不知道她要跟他說什么。走进上房客廳,迎面看見韓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兩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問問新月什么時候才能復學!這個難題,他該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師!”韓子奇客客氣氣地站起來,給他讓座,這似乎更證實了他的猜測。其實,韓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著楚雁潮,而是因為最近特藝公司天天講階級斗爭,雖然沒提他什么事兒,他卻越聽心越慌,總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聯想。今天下午實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條骨疼,要看病,請假回家來了。女兒不在家,他心里正無著無落,楚雁潮來了,他倒很想跟這位年輕的學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邊坐下,韓太太親自捧上了蓋碗茶,不用姑妈代勞了。
“韓伯伯,韓伯母,”楚雁潮接過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覺得今天不當著新月的面,把有些話和兩位老人家談談也好,就主动說,“最近一段時間,新月的体質恢復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緒也比過去好,”韓子奇接過去說,“多虧了盧大夫那么費心給她治病,也多虧了您關心她,鼓勵她,她還是個孩子,就得這么哄著,心情好,病也就見輕。您在編一本書?我看她對這件事兒很上心……”
這本不是楚雁潮要談的話題,但既然韓子奇問到這件事,他就說:“噢,是魯迅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我和新月共同翻譯的……”
“這哪兒擔當得起?不過是楚老師有意獎掖后學,用以激勵她罷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來,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紀,怎么能和老師‘共同翻譯’?”韓子奇嘆了口氣,想到女兒的輟學,他也不忍心再貶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夠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這么好的老師,已經很難設想還能夠從事翻譯了!
“不,韓伯伯,”楚雁潮說,“新月有很好的語言天賦,又非常喜爱文學,她對魯迅的作品很有見解,翻譯當中對我幫助不小,我們合作得很協調……”
“是嗎?”韓子奇欣慰地笑了,雖然那笑容有些苦澀,聽到老師贊揚女兒,他心里還是高興的,“可惜,我還沒見過她譯的東西,倒是看過您譯的那篇《鑄劍》,的確是好文字!我對魯迅雖然所知甚少,但干將、莫邪的故事還是熟悉的,譯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氣看完,激动不已!”
“您過獎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勞,”楚雁潮不是故作謙虛,說得很真誠,“我在翻譯中總怕走了樣,比如那幾首古怪的歌,開始是直譯,很費勁。后來聽取了新月的建議,改用意譯,才覺得自如了一些……”
“噢!”韓子奇高興地點了點頭,他在看譯文的時候也覺得其中的歌還可以再润色,卻沒好意思說出來,聽到這兒,不禁為女兒感到一些驕傲。
韓太太在一旁已經不耐煩了,這些文縐縐的話,她既聽不懂,也沒有興趣,就禮貌地打斷他們,說:“要說新月有點兒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師教的!難為楚老師這么關心她,耽誤了這么多工夫,教她念書,一趟趟地來看她,叫我們該怎么感謝您呢?”
楚雁潮忙說:“韓伯母,這都是我該做的,我是她的老師,又不是外人……”
“話是這么說,可我們還是過意不去啊!”韓太太微笑著說,“要是新月還在學校里頭上學,那讓老師受累倒也值當,可是現如今,唉!這孩子也是命里該著,得了這樣兒的病,看起來,一年半載,三年二年的也不是個頭兒,眼瞅著這學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書、累腦子,還有什么用啊?還不是讓老師白搭工夫?依我說呀,就叫她自個兒好好兒地養著吧,楚老師那么忙,公家的事當紧,就甭老來看她了!”
韓子奇皺起了眉頭。妻子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卻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剛才那點兒好興致像一陣風似的吹跑了!“要是沒有這點兒望興,她怎么能安心養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憂郁地望著韓太太說,“您知道,這本書給了她戰勝疾病的勇氣,我們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當然是希望她好!”韓太太接過了這個話茬兒,心說這個人怎么點不透啊?非得讓我把話說明了嗎?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心里這么想,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她能幫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兒,可別讓她給耽誤嘍!再者說呢,新月畢竟是個女孩子,雖說在老家兒眼里還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師又那么年輕,跟一個休了學的學生走得太近了,怕你們學校里會有什么議論,要是損了您的名譽,又說不清、道不明,多叫我們對不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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