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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戀-《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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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雁潮一愣,這才是韓太太今天要說的事兒!

    韓子奇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他越聽越不對味兒,幾次使眼色,無奈韓太太裝做沒看見,她心里想說的話,誰也堵不回去!韓子奇不得不打斷她,面有慍色地說:“嘖,嘖,你怎么能想到那兒去?太無禮了!人家楚老師……”他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尷尬地對楚雁潮說:“楚老師,她這個人沒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頭昏腦胀,爱女心切,急不擇言,冒犯之处,還請您不要介意!”

    “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這不識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韓太太微笑著說,“我也知道楚老師決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是及早提個醒兒,這樣兒,兩頭兒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閑話來,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靜靜地聽著她的一再表白,這意思已經(jīng)全聽懂了。韓伯母好眼力,她看出來了!怎么辦?是否認(rèn)這一切,欺騙他們,也欺騙自己?還是向他們公開?他想到新月,如果隱瞞他和新月之間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對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選擇了后者:“韓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錯,我珍惜自己的名譽,也同樣珍惜新月的名譽;我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損于新月的事,我都不會去做,這一點,請您絕對放心!不過,今天當(dāng)著你們兩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說明白:你們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們爱她,不愿意讓她受到一點兒傷害、一點兒損失;但你們知道嗎?我也爱她,爱得和你們一樣強烈!”

    這毫不掩飾的真情表露,使韓子奇夫婦大吃一驚!

    韓子奇對今天的談話根本沒有思想準(zhǔn)備,事情的發(fā)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預(yù)料。妻子的話本來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讓他吃驚,在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竟然發(fā)生了爱情!韓子奇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老邁不堪了,耳不聰,眼不明,頭腦糊涂麻木,對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情,怎么毫無察覺?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齡,在這種年齡,思想最活躍,感情最豐富,對來自異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墜入情網(wǎng)便不能自拔,也許會結(jié)成佳偶,也許會釀成悲劇,而爱情的悲劇對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毀滅人生!做父母的失職啊,這些,早就該為女兒想到,告訴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許多險路狹谷,必須小心翼翼地度過去……可是這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經(jīng)先發(fā)制人了!如果韓子奇及早發(fā)現(xiàn),他也許會果斷地加以诱導(dǎo)和阻止,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在后頭了!

    “噢!這么說,我今兒這話,倒是沒說錯!”韓太太盡管對楚雁潮早有猜測,但真正得到了證實,還是感到了震驚!她現(xiàn)在倒不后悔這話說得晚了點兒,反而暗自慶幸今天的果斷措施采取得及時,虧得她的頭腦比老頭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說該對這個能說會道的、有學(xué)問的人怎么辦呢?臉對臉地數(shù)落他一頓,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對新月有恩,不能那么著;還是好話好說,好離好散,把他請走了,從此不再來了,不就完了嘛!想到這兒,就依然面帶笑容地說:“楚老師啊,我跟新月她爸,從來就沒把您擱錯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師,是她父母輩分的人,‘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嘛,您對新月的好处,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忘!可這孩子還小啊,現(xiàn)在又在病著,哪兒還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說,楚老師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個兒的終身大事,別讓新月給耽誤了,您那么好的條件兒,什么樣兒的找不著哇?何必牽掛著這么一個病人……”

    “韓伯母!”楚雁潮感情沖动地打斷了她的話,“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無缺的人,而不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我早就在爱著她,她也在爱著我,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病,我決不會過早地向她表露這種感情!但是后來的情況變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嗎?一個離開了學(xué)校、離開了集体、離開了她的學(xué)習(xí)和事業(yè)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溫暖她的心,讓她忘掉病痛,忘掉煩惱,和健康的人一樣煥發(fā)青春!”他扶著桌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臉色由于激动而涨紅了,兩眼含著火一般的摯情,看看韓太太,又看著韓子奇,“請原諒我沒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見,因為我相信你們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們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應(yīng)該有一絲一毫的隱瞞: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樣,我將永遠陪伴著她,永遠也不分開!”

    韓子奇愣愣地看著這個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現(xiàn)在他眼前,這位年輕的英語教師,過去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可敬的人,現(xiàn)在更覺得可親、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給了新月多少力量,為“博雅”宅帶來了多少生氣?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兒爱上了這樣的人,應(yīng)該慶幸還是應(yīng)該阻攔?不,新月不是個幼稚蒙昧、毫無主見的孩子,她遇上了一個這么好的人!韓子奇只有一個女兒,十九年來,系著他的情感,牽著他的心,他至今還沒有想過要為女兒挑一個什么樣的女婿,現(xiàn)在楚雁潮闖进了家門,這難道不是最佳的人選嗎?還需要“眾里尋他千百度”嗎?父親老了,決不會陪女兒一輩子,總有一天要丟下她,到那時,他該把這個病弱的女兒托付給誰呢?楚雁潮!這個青年讓他信賴,讓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兒的幸福、女兒的生命、女兒的歸宿,都交給他吧,鄭重地請求他對這個弱女盡到她的父母難以盡到的責(zé)任!

    一股激情沖擊著韓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兒交出去的時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說吧,對他說,把一顆老父親的心都掏給他……

    可是,心中有數(shù)的韓太太看出了老頭子的那眼神兒,不讓他插嘴,趕紧搶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師,難得您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們也是這么樣兒地敬重您!”韓太太先把面子給他,然后再說底下的話,她本以為不必說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點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樂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沒想到這個人的心那么實,越說還越來勁,口口聲聲“爱”啊“爱”的,讓這個老太太聽著都覺得臉紅,看起來不把他辭利索是不成了,韓太太鎮(zhèn)靜了一下,接著說:“可是,這事兒明擺著成不了,您應(yīng)該知道:您跟我們隔著教門呢!”

    韓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斷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門?”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嗎?”

    “那是當(dāng)然的!”韓太太毫不含糊地說,“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們信真主,你們漢人信‘菩薩’……”

    “我不信‘菩薩’,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說,“但是,我尊重你們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主張和平和仁爱,這其實也是人類的一個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虔誠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們的生活習(xí)慣,我想,我們之間并不存在什么障礙……”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對伊斯蘭教的一知半解畢竟太膚淺了,僅僅是“尊重”就夠了嗎?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韓太太反感了!

    “不成,”韓太太面色不悅,“我們穆斯林不能跟‘卡斐爾’做親!”

    楚雁潮驚呆了,他雖然不能完全聽懂韓太太的話,但也無疑地知道這是拒絕,這個結(jié)果,他連做夢都沒想到!

    該怎么向他解釋呢?韓太太所說的“卡斐爾”,是《古蘭經(jīng)》中的一個專有名詞,指那些親眼看見穆罕默德的圣行、親耳聽見穆罕默德的功諫,而不信奉伊斯蘭教,昧真悍道的人,這些人都是惡人,他們的歸宿是火獄!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傳教,不了解伊斯蘭教教義的中国人不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歸入“卡斐爾”之列,西域的伊斯蘭国家古時稱中国漢人為“赫塔益”,詞義為異教徒,與阿拉伯的“卡斐爾”有明確的區(qū)別。而這些,又有誰去向韓太太解釋呢?她固執(zhí)地把楚雁潮稱為“卡斐爾”!

    也許楚雁潮并不關(guān)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獄,他只希望活著的時候和新月相爱,而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兩年來,他和新月從相識到相爱,彼此的心靈一覽無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国籍,一樣的膚色,使用一樣的語言文字,并且一樣摯爱著他們共同的事業(yè),為什么在他們之間還會有這樣森嚴(yán)的界限?為了新月,他這個無神論者真誠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xí)俗,難道還不行嗎?

    同樣的困惑使韓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著,突然,眼睛中閃爍著希望的光彩,對韓太太說:“如果……如果楚老師能夠皈依伊斯蘭教呢?吐羅耶定巴巴說,只要……”

    是的,當(dāng)年云游傳教的吐羅耶定巴巴確曾說過: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蘭教有大海那樣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誠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誠地宣誓:“我作證,萬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為一個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對此做出什么反應(yīng),韓太太就已經(jīng)做出了坚決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們回回,男婚女嫁,歷來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漢人做親,萬不得已,也只有娶进來,隨了我們,決沒有嫁出去的!新月還是個孩子,不懂這些,你還能不懂嗎?”

    韓子奇瞠目結(jié)舌!是啊,他應(yīng)該懂,一個年近六十的回回,應(yīng)該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眾多民族當(dāng)中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誕生以來的七百多年中,不僅虔誠地保持著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護眼睛一樣保持著血統(tǒng)的純凈,她的人數(shù)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孫永遠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節(jié)、離開了自己的根。因此,總是極力避免和異族通婚!盡管這在事實上是難以絕對避免的,元、明以來,以至當(dāng)代,回男娶漢女、回女嫁漢男的都不乏其例,但這畢竟不能被視做回回的傳統(tǒng),更不能幫助韓子奇來說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韓子奇無法再向楚雁潮表達他的情感,他深深地為失去這樣一個“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沒有完全死心。

    “楚老師,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問。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記得這個問題是韓子奇早就問過、他也明確回答過的。

    “祖籍就是上海,還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韓子奇抱著一線希望追問他,“南京的回族人數(shù)不少,您的祖上會不會是……?”

    “不,從來都是漢族,”楚雁潮說,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變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謊啊!“家里傳下來一部《楚氏族譜》,我看過的……”

    “那么,您的旁系親屬有沒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韓子奇仍然窮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夠多少和回族沾親帶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統(tǒng),性質(zhì)就立即可以改變了。

    “沒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韓子奇失望地嘆息,這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那可就沒有法子了,”韓太太沉下臉來,對楚雁潮說,“咱們兩家沒這個緣分,您也別怪我們無情無義,只能怪您自個兒不是個回回!叫我還能說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靈魂都在戰(zhàn)栗!這是韓太太代表女兒向他宣布絕交了?這就是對他的判決嗎?為什么這一天到來得這么突然,使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遭到了這樣致命的打擊?一道人間天河橫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離開新月,新月又怎么能離開他?兩顆紧貼在一起的心,分開了還怎么能活下去!

    “韓伯伯,韓伯母……”他喃喃地說,那聲音已經(jīng)不是口中流出的語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丟下新月,離開了我,她……她會死的!……”

    “主啊!”韓太太驚惶地呼喚著主,楚雁潮所說的那個不祥的字眼兒使她反感,“楚老師,我們家攤上這么個病丫頭就夠‘鼠霉’的了,您怎么還說這種話?”

    “韓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嗎?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著她,“您難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經(jīng)非常嚴(yán)重嗎?手術(shù)治療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長生命,她的心臟十分脆弱,再也經(jīng)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復(fù)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無情啊,隨時都會從我們身邊奪走新月!”

    韓子奇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扶著桌子,垂下了頭:“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兒!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著楚雁潮,“可是,我沒有回天之力啊,連盧大夫都已經(jīng)束手無策!我把她托付給……不,沒有人可以托付,誰也救不了我的女兒!……”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兒淚,动情地握著韓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韓伯伯……”

    “楚老師!”韓子奇也不禁老淚縱橫,“您把我們看做長輩,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養(yǎng)您苦讀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輕,很有作為,我不能讓新月連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讓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給她的父母,您走吧!我雖老邁,也會盡心照顧她,不讓她受委屈;人壽幾何?誰也不能預(yù)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為她費心了,孩子,好自為之吧……”

    “不,韓伯伯!”楚雁潮淚眼望著他,“如果天上真有神靈,我愿意祈求讓我來代替新月承擔(dān)一切痛苦和災(zāi)難!我請求您,不要趕我走,有我在,還可以為您分擔(dān)一些憂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經(jīng)屬于新月,就別無他求,只希望她……別丟下我,決不能讓她丟下我!韓伯伯,您應(yīng)該相信,爱的力量能讓她活下去!”

    韓子奇完全被這種熾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著楚雁潮的雙肩:“雁潮!”

    “這叫干什么?”韓太太不悅地扭過臉去,她不愿意看著這兩個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說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淚這東西是騙人的玩藝兒,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爾”之間的界限泯滅了嗎?能讓韓太太亂了方寸、做出什么讓步嗎?“爱的力量”?她聽見這句話就各漾!她壓著心里的火兒,對楚雁潮說:“楚老師,您的這份兒好意,我們領(lǐng)了,我替孩子謝謝您!可是,一人一個‘乃綏普’(命運),誰也救不了誰,新月攤上了這樣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們不能破了回回的規(guī)矩,這婚事,萬萬不能答應(yīng)您!”

    “婚事?”楚雁潮含著熱淚,回頭望著韓太太,“您以為我和她之間還會有什么……婚事嗎?我是求您答應(yīng)我把她娶走,去……生兒育女嗎?命運對她并沒有這么寬容,人間的許多美好的事物已經(jīng)很難再屬于她了!她是一個病人,面前時時都潛伏著危險,現(xiàn)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獻出來,只要她不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韓伯母,不要奪走她心中的這點兒希望,我求您!”

    韓子奇心亂如麻,他眼巴巴地望著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們手里了,給她一條活路,別打破這點兒希望……”

    上房里的這一番難分難解、摧肝动腑的密談,并沒讓姑妈參加,她卻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談的內(nèi)容,也猜得出結(jié)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對這個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淚。她心疼新月,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順呢?她擔(dān)心待會兒新月回來,趕上了上房里的這出戲,該怎么好?她更擔(dān)心今兒個韓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來了,新月又該怎么好?這孩子心里受得了嗎?她的心思,姑妈猜個差不離,姑妈不傻,姑妈是經(jīng)過事兒的人!可是那個楚……唉,是個“卡斐爾”,明擺著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門!姑妈早該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傷了這孩子!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正在這么胡思亂想,心里理不出個頭緒,外邊“啪,啪,啪”地門環(huán)響,新月和陳淑彥回來了!

    姑妈嚇得一哆嗦,慌著去開門,見了新月也不知該說什么,就問:“這么快就回來了?檢查得怎么樣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順當(dāng),臉上紅撲撲的,走路趕得直喘氣,“姑妈,楚老師來了嗎?”

    唉,這個新月,她還什么都不知道呢,還這么一個心眼兒地等著楚老師,你知道楚老師今兒個該怎么出這個門兒?

    “噢,來了,跟你爸、你妈說話兒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說著,搶在她頭就往里院跑,有意大聲嚷嚷,“新月倒是回來得真快當(dāng),這么會兒工夫就檢查完了,大夫說挺好的!”

    這毫無疑問是讓上房里趕快煞車!

    楚雁潮驟然一驚,倏地站了起來!

    “楚老師!”韓太太神色嚴(yán)峻地盯著他說,“咱們把話可就說到這兒了……”

    “韓伯母,您什么話都不必說了,我……答應(yīng)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淚,“但是請您……決不要告訴新月,我作為她的老師,求您了……”

    “楚老師……”韓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別從此不进門了,該來還是要來啊,救救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話也不能再說了,新月和陳淑彥已經(jīng)进了垂華門!

    “楚老師!”新月老遠就喊著,“您來半天了吧?”

    “楚老師,”陳淑彥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讓我陪新月去醫(yī)院了,省得老麻煩您……”

    “謝謝你,淑彥;”楚雁潮強制著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臉上做出笑容,從上房客廳走出來,“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帶來了……”

    韓太太隨著楚雁潮走出來,站在上房廊下,白凈的面頰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對姑妈說:“大姐,您把茶給楚老師端過去啊!”她現(xiàn)在心里踏實了,醞釀已久的一件大事總算解決了,也沒費她多大的氣力。

    韓子奇垂著頭,不忍看女兒那天真的笑臉,幸好新月沒进上房,從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韓子奇強撑著身軀從八仙桌旁站起來,默默地走进書房,關(guān)上門,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發(fā)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寧,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轟鳴的炮聲……折磨著他那老邁之軀和脆弱的神經(jīng)。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呼喊:“我有權(quán)利生活,有權(quán)利爱!”啊,啊,韓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現(xiàn)實,歷史;歷史,現(xiàn)實……人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的情感啊?命運為什么要專和人作對啊?

    一個古老的故事攪擾著他的心,那是吐羅耶定巴巴告訴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眾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著,真主又要創(chuàng)造人類。

    眾天使對真主說:有我們贊美你,頌揚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別的呢?他們定會做出傷風(fēng)敗俗的事,爭權(quán)奪利,相互殘殺,弄得污血四濺……

    但是真主還是用泥土造了亞當(dāng)——人類的祖先。

    真主命令眾天使向亞當(dāng)跪拜,他們服從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從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園。伊卜里斯對亞當(dāng)懷恨在心。

    真主讓亞當(dāng)和夏娃住进了天園。天園里應(yīng)有盡有,美不勝收,賞心悅目。他們悠閑地徘徊在樹林中,摘取鮮花,品嘗美果,啜飲甘泉,享盡了天園之樂。但是,真主禁止他們接近其中的一棵樹,禁止摘取這棵樹上的果實,否則就會獲罪。

    伊卜里斯惡意煽动說:那棵樹上的果實最甜、最美,真主不讓你們摘食禁果,是怕你們成為天使,在天園里永遠住下去!

    亞當(dāng)、夏娃經(jīng)不起诱惑,上當(dāng)失足了,一顆禁果使他們獲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園,貶到下界,成為人類的始祖。

    人類從一開始就有罪嗎?沒有禁果也許就不會有人類?人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澀的!

    ……

    西廂房里,新月還是像往常那樣,請她的老師坐在寫字臺前,兩人字斟句酌地討論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場決定新月命運的談話,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但愿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歲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度過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著和新月見面,而每當(dāng)走进“博雅”宅的大門,又都懷著深深的恐懼。他答應(yīng)了韓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斬斷自己對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這虛無縹緲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來是什么?他不敢設(shè)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讓死神奪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臟還在跳动,臉上還能浮起笑容,他就擁有一切!他仍然每個星期都要來“博雅”宅一兩次,但現(xiàn)在和過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間隔著一道界河,新月卻完全不知道,他還必須談吐自若、不动聲色,太難了!但是,只要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愿意忍受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殘秋過去,冬天到了。朔風(fēng)卷著塵沙,抽打著“博雅”宅古老的磚墻,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發(fā)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臘月里,轮到了伊斯蘭歷的九月,這是一年一度的“麥萊丹”——齋月。在這一個月里,虔誠的穆斯林要遵從真主之命而戒齋(或稱“封齋”、“把齋”)。每天從日出之前開始,一直到日落之后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麥萊丹”的意思就是“煉”,穆圣規(guī)定這項制度就是為了磨煉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們的世俗私欲,激發(fā)人們對饑渴的人的同情憐憫之心。

    在天寒地凍的隆冬臘月,韓太太和老姑妈虔誠地把著齋,一天一天,對美食熱茶連眼皮兒都不翻。她們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風(fēng)刀霜劍、冰雪嚴(yán)寒并沒有割斷燕園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約前來,信守著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著和韓太太的協(xié)定;他不再惶恐,極力讓自己坦然地來,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譯文上,種種煩惱都被沖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廂房,頭發(fā)、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兒,手和腳都凍得麻木了。

    “楚老師,您先喝口熱水吧;哦,我給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著他來,又不忍讓他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個樣子,她既憐惜,又慚愧,伸出自己的手溫暖著那雙冰冷的手。

    楚雁潮遲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雙溫暖的小手輕輕抚摸著、揉搓著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復(fù)了知覺,使他那顆被冰雪包圍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溫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夠拒絕?

    “不冷了,我已經(jīng)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溫暖……”

    “您不是說過嗎?爱情,是火!”

    西廂房廊下,韓太太默默地從窗外走開了。深重的憂慮籠罩著她的心頭,再容忍下去,還像個什么樣子呢?

    在歡樂與痛苦的交織中,譯文終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兩年的生命、兩年的心血,不,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這些無生命的文字中間,跳动著兩顆深深相爱的心。

    當(dāng)“殺青”的時刻到來之際,西廂房里一片莊嚴(yán)的寂靜,只有獻身于筆耕、以此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這種艱辛之后的歡樂。整齊的稿紙擺在寫字臺上,兩個人默默無語,久久地對望,兩雙眼睛中洋溢著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開一張素箋,鄭重地寫上書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寫上譯者的姓名:楚雁潮、韓新月。

    “哦……”新月羞澀地看著他,“我怎么能和老師相提并論?”

    “我的名字,愿意永遠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說,“它們將印成鉛字,傳遍世界,每一個讀者在認(rèn)識我的同時也認(rèn)識了你,我……多高興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閃爍著淚花,“書的生命比人要長久得多,幾十年、一百年之后,我們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可是這本書還在世界上流傳,未來的人還會記著我們這兩個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識到不該對新月提到“死”!

    可是,這卻并沒有引起新月的傷感,她深情地注視著那兩個名字,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著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臨了“博雅”宅,楚雁潮懷抱著珍貴的手稿,起身告辭。新月要留他吃晚飯,他微笑著但很固執(zhí)地謝絕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攔住了,叮囑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華門外,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她計算著他回去的路程和時間,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遠了,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韓太太從上房出來,瞅著她說。

    “哎……”新月答應(yīng)一聲,慢慢地往回走,兩眼癡癡的,還在掛念著那個趕路的人。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忍不住說,“瞧你,魔魔怔怔的……”

    “妈,”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兒‘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師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兒呢……”

    韓太太沒再言語,往垂華門走去,心說:哼,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啊?老是這么樣兒下去,還是個事兒!

    “我們的書,明年就可以印出來了!”新月明知道妈妈不懂,還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妈妈對這些并沒有興趣,她已經(jīng)走遠了,也不知聽清沒聽清。

    ……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護著手稿,怕被雪水沾湿,怕被車上的小偷當(dāng)做什么值錢的東西偷去——這是用金錢可以買來的嗎?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那個華老栓,懷里揣著“人血饅頭”,如同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回到書齋,他急忙到書架上去翻找,想找一個大牛皮紙袋來裝手稿。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在書架旁邊紧挨著房門的地上有一封情,顯然是他不在的時候別人從門縫里代為塞进來的。信封的右下方印著五個紅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撿起信封,急忙撕開。

    這不是責(zé)任編輯個人寫來的信,而是一紙加蓋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說……說……“由于目前紙張困難,壓缩出版計劃,《故事新編》的書槁暫緩安排,翻譯工作亦可相應(yīng)推遲”!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么能這樣言而無信?難道紙張真的這樣缺乏,七億人口的中国窮得連魯迅的書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沖出門去,直接打電話到總編輯的家里,詢問到底是怎么回事。總編輯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陣,只好嘆息著說:“紙張困難是一方面,另外,我們也要尊重北大組織上的意見,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影響你安心教學(xué)……”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業(yè)余時間譯的這部稿子,原來“組織上”也在關(guān)切。也許這種“意見”和職稱問題同出于一轍?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彌天,又怎么能牽連到偉大的魯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這部譯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約稿的,并沒有通過什么“組織”手續(xù),他也從未向任何一級領(lǐng)導(dǎo)匯報,那么是誰在如此“關(guān)心”他呢?在他周圍的人當(dāng)中,了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參與了譯著,這里邊也有她的一份心血,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當(dāng)然決不會……那么,還有誰?

    對了,還有一個人!幾乎被忘得干干凈凈的一幕突然閃現(xiàn)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個學(xué)生曾經(jīng)在無意中看到過一部分手稿!難道真是她嗎?謝秋思?是她向……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是我楚雁潮傷害了她,還是韓新月妨礙了她?要“報復(fù)”嗎?一個入了“另冊”的不幸的人,為什么還要向別人射來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電話,雙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書齋。他真不知道,下次見了新月,他怎么向她交待?簡直不敢去見她了!

    他默默地關(guān)上門,又關(guān)上燈,把自己湮沒在黑暗里。

    1926年,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寫作《故事新編》。

    1962年,楚雁潮一個人在黑夜中抱著譯完了卻只能塵封的《故事新編》,獨自發(fā)呆。在中国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我們還有比魯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嗎?省下的紙張又用來印些什么?魯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不要發(fā)怒,不要悲傷,我知道,您是一個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過了晚飯,韓太太來到女兒房里。

    新月已經(jīng)躺下了,開著臺燈看書。

    韓太太撥了撥爐子里的火,關(guān)上爐門,走過去,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兒,妈就怕你犯病;可我瞅著你這陣子氣色還不錯!”

    “妈,”新月放下手里的書,溫柔地看著妈妈,“楚老師也是這么說的,說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還說……”

    “是啊,人家當(dāng)老師的,為學(xué)生也真不容易,這么大冷的天兒還跑來跑去的!”韓太太打斷了女兒的話,新月張口就是楚老師,她聽著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話也就是因為這個楚老師才說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師,對待學(xué)生就跟對自個兒的兒女似的,咱們可得記著人家的好处!日后,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點兒事,或是聘個人家,過自個兒的日子,也得逢年過節(jié)地去瞅瞅老師,人家為你費過心嘛!”

    韓太太像說閑話兒,給新月描繪了另一個未來,為的是讓她擺正自己和楚老師的位置,讓她領(lǐng)悟這里頭的意思,不逼到“肯節(jié)兒”,就不愿意把話說白了。

    新月卻覺得她這番話好笑,臉一紅,說:“妈,您說的這叫什么話?”

    “妈說的是實在話,”韓太太耐著性子說,“甭管到了什么時候,老師還是老師,學(xué)生還是學(xué)生,這個位分不能擱錯!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學(xué)了嘛,人家的工作那么忙,路又這么遠,往后就別再麻煩楚老師了!”

    “唉,我也不愿意老讓他這么辛苦,”新月說,“可是,我又沒這個力氣去找他,我們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兒嘛!”

    韓太太心說:我怕的就是你們有事兒!話當(dāng)然不能這么說,她還得換一種說法兒開導(dǎo)新月:“妈知道!你們編的那本兒什么書不是完了嘛,就別再貪別的事兒了;你不知道自個兒正病著嗎?這么大的姑娘了,心里應(yīng)該有點兒回數(shù)!上回,我跟楚老師也說了……”

    新月心里一动,急著問:“您跟他說什么了?”

    “也沒說別的,”韓大太盡量把溫度往下降,把話說得平緩,“就跟人家道個‘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著見好,請他放心,往后就甭老來看望了……”

    “妈,您怎么能這么說?”新月的臉色頓時變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不讓他來?……”

    “不讓他來,這礙什么事?”韓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心里說不动氣,她卻不能不氣,“你離開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妈,他算是你什么人?值得這么牽腸掛肚的!”

    “妈!”新月愣愣地看著妈妈,這明顯的不友好態(tài)度使她吃驚,甚至使她惱怒,她不允許別人貶損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維護他,“您過去不是對楚老師挺尊重的嗎?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沒說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韓太太咽著怒,嘆了口氣,“你有病,大夫給你治;上不了學(xué),爹妈養(yǎng)著你。這個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長著呢,你指望誰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養(yǎng)活你,不圖得你的濟,不指望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只要你不給我惹事兒,我就念‘知感’了!妈老了,經(jīng)不起事兒了,唉,這一輩子!外邊兒的人都瞅著我的命好,日子過得滋润,可誰知道我的苦啊!”無數(shù)的辛酸涌上心頭,她不能都對女兒說,韓太太是個要強的人,無論到了什么時候,她都要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話到舌尖,打了個彎兒,又回到正路上,“妈沒有文化,也給你說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條,這是妈一輩子的主心骨兒,你也要一輩子記住:人啊,自個兒的路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腦袋挑在自個兒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別人身上,別把命交到別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別指望!”

    新月靜靜地聽著妈妈的話,這話也并沒有錯,正是新月做人的準(zhǔn)則。可是她聽得出來,妈還有別的意思,那里邊也包括楚老師嗎?“妈,”她試探地說:“楚老師不是那種靠不住的人……”

    韓太太的心里咯噔一聲,她磨破了嘴,說了這么半天,還是白費!“楚老師,楚老師,你怎么老丟不下這個楚老師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說明了……”

    新月驟然一驚:“說什么?”

    “叫他也死了這份兒心,這門親事根本成不了!”韓太太忍無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兒!

    “啊?!”新月的頭腦轟然爆裂,她紧紧地抓著妈妈的胳膊,搖晃著,“妈!您怎么能這么做?怎么能這么做!”

    韓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說我該怎么做啊?我還錯了?”

    “妈!”新月的眼淚奪眶而出,嚴(yán)峻的事實已經(jīng)無可回避了,妈妈要干涉她的爱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妈,您……剛才還說,自己的路自己走,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別管了!……”

    “什么?”韓太太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別管?不管你你能長這么大了?你這話說得晚了點兒,早干嗎呢?告訴你,你是我的女兒,我才管你!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您管我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可是我沒做什么錯事兒啊,妈妈!”新月痛苦地?fù)u晃著妈妈的肩膀,“楚老師有什么不好?您這么恨他,到底是為什么?”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兒糊涂,恨我自個兒沒管教好女兒!”韓太太甩開新月的手,“這話,我早就該囑咐你,總覺得你還小,心里沒有這些事兒,又病著,我就沒敢說什么,也不敢往這上頭想,可誰知道,你還蔫有準(zhǔn)兒!你就不知道自個兒是個回回嗎?回回怎么能嫁個‘卡斐爾’!”

    韓太太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像一聲驚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從空中墜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熾烈的爱使她忘記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種人,他們屬于兩個不可跨越的世界!難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個回回嗎?當(dāng)然不會。但對一個十九歲的少女來說,她的絕大部分生活是在學(xué)校里度過的,和所有的同學(xué)受的是一樣的教育,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之外,沒有任何人敢于宣稱還有什么另外的信仰,盡管誰也沒說那是違法的。除了飲食習(xí)慣,她自己也沒有感到和別的同學(xué)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輕蔑的語氣說她是“少數(shù)民族”時,她感到有一種“少數(shù)”的孤獨和壓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卻又與此相反,楚老師是漢人,在這兒成了“少數(shù)民族”!難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樣的、平等的人嗎?非要把他趕走不可嗎?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瘋狂地?fù)涞?#22920;妈的懷里,痛哭著說,“我離不開他,離不開他……”

    “不害臊!”韓太太憤憤地推開她,“虧得你病成這樣兒,心還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為主的能給你這條命,我就快快地找個回回人家打發(fā)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著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該怎么才能讓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個人,這是誰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過年輕的時候……”

    “胡說八道!我當(dāng)姑娘的時候要是像你這樣兒,你巴巴能打斷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飛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斷送了,女兒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他還拉著我這條命,不讓我死!妈,我求您,把我這一點兒活著的希望留下吧!”

    “我寧可看著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給我丟人現(xiàn)眼!”韓太太厲聲說,“我就不信,在這個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懼地看著妈妈,妈妈的臉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鋒利得像刀劍,母女之間的距離拉得這么遙遠!沒有商量的余地了嗎?她絕望地倒在床上,無言地痛哭!

    這一夜,“博雅”宅里沒有一個人能安眠,西廂房的母女交談牽著大家的心。低聲絮語突然變成了爭吵和哭聲,他們都被驚动了!

    西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慌慌張張地涌进來韓子奇、老姑妈,還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陳淑彥。

    韓太太本不想驚动他們,掃了一眼,說:“都來干什么?你們都睡去吧,這兒什么事兒也沒有,我們娘兒倆說話兒呢!”

    但是,她只能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掩飾新月的哭聲!

    韓子奇完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爭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兒的床前,急得手足無措,憤憤地瞪著妻子說:“你呀!咱們不是說好的嘛,孩子病著,什么話都不要說!新月經(jīng)不起……”

    “我經(jīng)得起?我什么都經(jīng)得起?”韓太太憤怒了,這個男人哪,他只想著女兒,從來也沒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讓她這么銼磨我,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病病懨懨的,全家伺候著都不成,還沒忘了犯賤!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賤根兒啊?……”

    “別說了!”韓子奇抖动著凌亂的白發(fā),一雙深陷的眼睛埋藏著痛苦,閃射著憤怒,“我求你閉上嘴!別把人逼上絕路!”

    “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啊?”韓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著他的臉,“韓子奇,當(dāng)著兒媳婦的面兒,我給你留臉,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得了!”天星大吼一聲,震得磚地都嗡嗡作響!他怕妈妈真的再說出什么話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個家還沒到拆的時候呢,留著點兒吧!”

    韓太太果然不言語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視著韓子奇,韓子奇那雙憤怒的眼睛終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頭去。

    陳淑彥過門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婆婆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她不能袖手旁觀,理當(dāng)勸解,卻又不知深淺,就扶著婆婆,試著步兒地說:“妈,您別跟爸爸生氣,當(dāng)父母的都一樣疼兒女,分不出個里外來;您也不用避諱我,我還不跟新月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嗎!唉,您不說,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著急嗎!其實,我也早就尋思過這事兒,按說楚老師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這真是找不自在!韓太太正在氣頭兒上,沒想到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倒跟她擰著,威嚴(yán)地瞥了陳淑彥一眼,說:“這里頭沒你的事兒,你甭搭茬兒!‘般配’?你怎么不嫁個‘卡斐爾’去啊?”

    陳淑彥的臉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頭:“我……我……唉,我是說,可惜楚老師不是個回回……”

    韓太太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那還可惜個什么勁兒?”

    陳淑彥不敢再言語,低著頭,心里暗暗感嘆: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這樣難啊?

    旁邊的床上,新月伏在枕頭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邊,抬起袖子不斷地擦淚。今兒這事兒,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說什么呢?只能感嘆新月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順,為她流下那擦不凈的淚!

    天星梗著脖子站在床邊,妹妹的哭聲讓他心碎,他知道,一個人的心里要是爱著一個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沖著妈妈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您能容得下誰啊?容桂芳不是個回回嗎?不是活活地讓您把我們拆散了嗎?但是,他抬頭看見他的妻子,妻子給他懷著孩子呢,這個話能說嗎?說了還有什么用?完了,他毀了,現(xiàn)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亂蹦,渾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話又朝誰去說啊?這個倔漢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鐵塔似的蹲到地上,兩手抱著腦袋,發(fā)出憤懣的、誰也聽不懂的悲鳴:“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風(fēng)還沒停,像有一萬頭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頂,要毀滅這個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間的那場醞釀已久的風(fēng)暴卻已經(jīng)平息。各懷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離開了西廂房,老姑妈陪著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著燈,沒有聲息。

    風(fēng)暴真的平息了嗎?

    新月的那顆心怎么能夠安寧?她閉著眼睛,卻分明看見楚雁潮站在她的身邊,一雙熾烈的眼睛喷射著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dāng)兩顆心經(jīng)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于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dāng)它們的每一聲跳动都是在向?qū)Ψ秸f: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么,爱情就已經(jīng)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新月!我獻給你的是一顆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

    啊,這樣的爱情,能夠忘卻、能夠斬斷、能夠背叛嗎?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最艱難的時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線希望,當(dāng)這些全部歸于毀滅,人就沒有活著的动力和勇氣了。沒有希望、沒有爱的人生還不如死,死也許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種各樣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沒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終生!那么,她呢?她曾經(jīng)追求過,也曾經(jīng)得到過:她癡迷于事業(yè),平生沒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語系讓她如愿以償;她憧憬過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膽相照的知己!但是,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像一場夢,一陣風(fēng),她以為已經(jīng)牢牢地抓在手里,伸開十指,卻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了!她說過,不再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事先為她安排好的吧?把給了她的再奪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瘡百孔,再讓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著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顆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緩緩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無根飄萍……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处”!

    她伸過软綿綿的手,打開了桌邊的臺燈。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來,“你是要喝水,還是要吃药?你別动,姑妈給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睜著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這孩子給嚇的!”姑妈心疼地搂著她,給她擦去臉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著你呢,別怕!人哪,誰都得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心可得放開啊!你妈給你說的那些話,也是為你好……”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覺著心跳,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說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說,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發(fā)抖!

    臺燈下,那個雕花鏡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顫抖著,把鏡框拿過來,看著那張發(fā)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個瞬間重現(xiàn)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時光,那時候,妈妈年輕,溫柔,慈祥,拉著她的手,親著她的臉,甜甜地微笑著……突然,一張冷漠無情的臉覆蓋了照片,嚴(yán)厲地注視著她,這也是妈妈的臉,是她在生活中親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為什么?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既然女兒只能給您帶來煩惱,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現(xiàn)在對女兒只有怨恨,那時何必又爱得那樣深?也許,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來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覺到,在我們之間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過是您的一個負(fù)擔(dān)、一個累贅,我曾經(jīng)想給您以解脱,也給自己以解脱,可是命運沒有讓我離開家遠走高飛,我只在空中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邊!我不想乞求您的憐憫,不想勉強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為什么還要奪走我尋求到的、屬于我的爱呢?實在說,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還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認(rèn)為爱是自發(fā)的、天然的、無條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卻沒有料到會被您扼殺,并且不惜以女兒的生命為代價——您明明知道這是女兒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點兒希望了!您所維護的一切都遠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嗎?……

    大滴清淚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來。新月十幾年來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測妈妈的心,一直在尋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著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輕輕地抚著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淚水,突然問,“她……是我的親妈嗎?”

    “什么?”姑妈吃了一驚,“你怎么想起來說這樣兒的話?你又不是抱來的、撿來的,還能有幾個妈?她當(dāng)然就是你的親妈,你瞅瞅,你們娘兒倆的臉盤兒、眉眼兒都像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

    “不,不像,我早就覺著她不像我的親妈……”新月喃喃地說。她想起過去妈妈和爸爸無數(shù)次的爭吵,那都是因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說過的話:

    “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

    “……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踐根兒啊?”

    “韓子奇……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這難道像一個母親所說的話嗎?那沒有說出來的話又意味著什么呢?新月的心評怦地跳,也許自己真是個扔在街上的孤兒,被韓家撿了來,十幾年來一直寄人籬下?啊,如果是那樣,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掙扎著離開這里,去尋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別瞎猜,別瞎猜……”姑妈替她擦著眼淚,自己的眼淚卻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看著姑妈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測!盡管那種猜測使她恐懼,她過去每當(dāng)心里閃過那個念頭就趕紧掐斷,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現(xiàn)在什么都顧不得了!“姑妈,告訴我……”

    姑妈雙手捂著眼睛,心里撲通撲通地跳,十幾年前的往事又翻騰起來,攪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真想抱著新月大哭一場!可是,她必須忍住,把心里的話憋在嗓子眼兒里,一個字也不能說!

    “告訴我,告訴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瘋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姑妈,我是您帶大的,您比妈妈對我還親!可是,我的親妈到底是……是誰啊?是誰生下了我?告訴我吧,姑妈,這輩子我就只求您這一件事了!”

    強烈的感情風(fēng)暴泰山壓頂般地向姑妈襲來,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臟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臟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話也沒告訴新月,甚至都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兩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厲的呼喚震动著黑沉沉的“博雅”宅!

    醫(yī)院的搶救沒能挽回姑妈的生命。醫(yī)生說,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還埋怨家屬:她患有嚴(yán)重的动脈粥樣硬化,你們都不知道嗎?過去沒發(fā)生過心絞痛嗎?不知道!家里的人誰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臟病,她這個人從來就沒看過病、沒吃過药!

    姑妈死了。這個在苦難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過了平凡卻不平靜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著完全是為了別人,從來也沒有心疼過自己,血肉耗盡了,心操碎了,終于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她最終沒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兒子的任何信息,沒有實現(xiàn)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沒有回答新月那沒法兒回答的問題,也沒有來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臨死前請求“恕罪”的“討白”,靈魂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承受過深重災(zāi)難的軀殼!

    “博雅”宅失去了一個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義仆,韓家的人要把她的遺体安葬在西山腳下的回民公墓。奇珍齋的祖墳地皮早已被征用,歷代祖先的遺骨都遷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著相逢未必曾相識的穆斯林。

    姑妈的遺体停在上房客廳里,蒙著潔白的“臥單”,等待那莊嚴(yán)的葬禮。這個貧窮而卑賤的人,在生命結(jié)束之后才真正受到莊嚴(yán)的禮遇。在“博雅”宅再度過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歸宿去了。

    新月痛哭著,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韓子奇卻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離死別,已經(jīng)給了她重大的打擊,決不能……決不能再讓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韓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著姑妈,西廂房里,韓子奇憂心忡忡地看護著女兒。

    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沒有力氣去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無止無休地哭泣。

    “新月,別哭了,”韓子奇流著淚,勸慰女兒,“你姑妈是個苦命的人,一輩子無兒無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兒女吧,你們都孝敬她,有這份兒孝心也就行了,別哭,讓她的靈魂安寧吧!你……還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淚眼望著父親,拉著他的手,“爸爸!姑妈是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韓子奇驟然一驚:“新月!你……說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問了她一句話……”

    “你問她什么了?”

    “我問她:誰是我的親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沖擊使韓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訴你什么了?”

    “沒有……”新月痛苦地?fù)u搖頭,“她什么也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來,她的心里藏著秘密!為什么不告訴我啊?爸爸,你們?yōu)槭裁炊家恢辈桓嬖V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韓子奇的心頭,不,時時都記在他的心頭,折磨著他的靈魂,摧殘著他的肉体,又逼著他艱難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著諾言,決不告訴女兒!女兒已經(jīng)夠苦的了,不能再讓她知道更多的苦難!他避開女兒的目光,垂下白發(fā)蒼蒼的頭,聲音顫抖著說,“新月,沒……沒有這樣的事,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瞞我了,爸爸!”新月把臉貼著父親的白發(fā),淚水灑在那縷縷銀絲上,“十幾年了,我總是看著您在痛苦中沉默,卻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都是因為我吧?爸爸,不要再為我痛苦了,女兒……不會再麻煩您太久了,恐怕要離開您了!您該告訴我了,到底是誰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應(yīng)該告訴我,不管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都告訴我吧!別讓我……到死都不認(rèn)識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誰啊?”

    “新月!”韓子奇痛苦地叫著女兒,“別……別問……”滾滾的熱淚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他戰(zhàn)栗著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女兒,女兒那晶瑩的眼睛正期望著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騙你,是因為還沒有等到你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的人生!也許……那一天已經(jīng)沒有了?!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顫抖,在痙攣,他伸出手臂,搂著女兒的脖子,抚摩著她那柔软的頭發(fā),紧紧地抱在懷里,生怕她會突然離去!

    “爸爸,告訴我!”新月固執(zhí)地仰起臉,兩眼定定地盯著他!

    女兒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著的秘密,已經(jīng)很難再向她隱瞞,也不能再隱瞞了,早晚是要告訴她的!告訴她吧,現(xiàn)在就把一切都告訴她,她病成這樣,也許……也許以后就會失去這個機會,那將使父女兩人都遺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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