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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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她的親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視著他們。
“新月,你感覺好點兒嗎?”陳淑彥抚著她的手,輕輕地問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對待親人,她愿說“好”,讓他們放心。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淑彥給你做的!”天星從懷里取出飯盒,“還熱著呢!”
“不……”新月說,“看見你們……我就……很高興了……”
“大夫,可以給她喝點兒水嗎?”陳淑彥問守在旁邊的護士。
“沒有必要……”護士指指輸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經提供了維持生命的水分和營養(yǎng),又說,“你們最好不要跟她說話,盧大夫囑咐的!”
“請……讓我們說會兒話吧,”新月懇求地望著護士,“也許……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護士背過臉去,用手掩著眼睛,不讓病人和家屬看見她眼里的淚花。
“新月,你怎么說這種話?”陳淑彥心里一沉,眼睛發(fā)酸,但她極力控制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著你說話兒……”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說,“但愿……我不離開你們,”她停了一下,又問:“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師呢?我怎么沒看見楚老師?他剛才還在……”
“楚老師也走了,是我讓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陳淑彥極力做出笑容,“你也是這樣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說,“謝謝你……關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難走……”
“這會兒怎么會下雨呢?在下雪,”陳淑彥說,“等天亮了,我扶著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歡雪景嗎?”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粉琢玉妝的燕園,未名湖畔,一個潔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備齋的畫棟雕梁,一條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島,她靜靜地位立在亭子旁邊,耳畔傳來令人心醉的琴聲……啊,她多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多想再回到那個時刻!那時候,她多傻,爱情來臨了,自己還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卻已經離開了燕園!現(xiàn)在,她多想站在那個小島上,向著未名湖、向著所有的人,大聲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學們會大吃一驚吧?沒關系;謝秋思會妒嫉吧?沒關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種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園已經不屬于她了,楚老師也已經不屬于她了,妈妈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寧可讓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閉上眼睛,結束了徒勞無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喚著妈妈。
陳淑彥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嗎?妈剛才還說要來看你呢,那讓她明天來吧?”
“不用了!”淚水從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來,“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帶來……就行了……”
天星的臉色變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睜開淚眼,望著天星,流露出難言的歉意,她不能傷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換了“妈妈”的含義,“你……你還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兩串熱淚從天星的一雙大眼睛中無聲地滾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顫抖地抚著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憐的妹妹,你原來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韓子奇正在西廂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書房兼臥室就感到孤獨和恐怖,他后悔剛才從醫(yī)院回來,看不見女兒他就坐臥不寧。他來到女兒的房間里等著天亮,抚摸著女兒的床鋪和桌椅,才得到一絲安慰。這大銅床,這寫字臺,這老式木椅,是女兒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還擺著冰玉的照片,女兒的枕頭旁邊擺著冰玉留給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這封信就……他的手顫抖著,把信收起來,拉開寫字臺的抽屜,裝进去。抽屜里,赫然擺著天星送給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來是冰玉送給天星的,天星又還給了新月!這一雙兒女親如手足,做父親的卻給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創(chuàng)傷,他曾經讓兒子失去了父親,又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責,誰能夠原諒啊!
他猛地關上抽屜,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卻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正在遭受不幸嗎?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兒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對我這樣殘酷,那么,我死后都沒有面目再見你了!
他恐懼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這個貯滿了痛苦的房間……
天快亮了,韓太太做了“小凈”,在上房東間的臥室里,像每天一樣,面對至高無上的主,虔誠地做晨禮。嚴格按照規(guī)定的动作,完成了兩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給這個家降福,給女兒免災。唉,女兒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妈,又得了這樣的病,一病就是兩年,今兒好了,明兒又犯了,這么樣兒下去,別說她自個兒受不了,別人也受不了啦!……
西廂房里,疲倦已極的韓子奇伏在寫字臺上睡著了,兩手還在捧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兒微笑著,看著他……
女兒向他走來了,她一點兒病容也沒有,穿著白裙子,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扎著她喜歡的那種不用頭繩也不用猴皮筋兒的短辮子,潔白細润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她推開西廂房的門,帶著一股春風,輕捷地奔向父親:“爸爸!我回來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親的心,韓子奇一躍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兒……
激动的淚水沖開了他的雙眼,面前沒有女兒,他抱著的是那張照片!
“新月!新月!……”韓子奇瘋狂地呼喚著女兒,奔出西廂房,朝大門口迎會,他確信,女兒一定是好了!
輸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幾點了?”
“五點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們……說話兒……”
“以后再說,”陳淑彥抚著她的手,輕聲說,“等你好了,咱們慢慢兒地說,日子長著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還上西廂房陪著你住,陪著你玩兒;你身体恢復好了,咱們出去轉轉,散散心,香山、頤和園、八達嶺、十三陵,這些地方咱們還沒玩兒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臉上泛起笑容,眼里閃著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興奮,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了聲,引起了一陣咳嗽。
陳淑彥用手給她抚著胸口:“新月,你歇一會兒!”
那顆興奮的心卻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來,她喘息著,用過去的稱呼叫著嫂子:“淑彥……”
“嗯?”
“還記得……咱們一塊兒上學的那會兒嗎?多……多好玩兒?”
“是啊,”過去的學生生活在陳淑彥心中喚起了甜蜜的回憶,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現(xiàn)在做了妻子,又將要做母親,想起少女時代就一陣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傷感,極力微笑著,順著她說,“那會兒,咱倆老是摽在一塊兒,女生說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說我是你的‘保鏢’,我不怕他們說!你看,到了兒咱倆真成了一家人,永遠在一塊兒了!”
“永遠……”新月無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彥……把你的手……給我……”
陳淑彥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發(fā)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無力的小手,心里感慨萬千!
“淑彥,我要是……真能好了……”兩串淚珠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緩緩地流下來。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陳淑彥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緒怎么突然變了?
新月的那雙眼睛黯淡了,聲音變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腦袋像被誰猛地擊了一拳,嗡嗡作響,他扶著床沿,愣愣地望著妹妹:“新月,你可別往壞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閉著眼睛,哥哥的臉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熱氣溫暖著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別說!我求你別說!”天星的臉貼著妹妹的臉,兄妹的淚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著,吸吮著哥哥的熱淚,一陣喘息,還是艱難地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我就把……把爸爸交給你和嫂子了……”
“別……別說這話!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著妹妹,他決不相信妹妹會離開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陳淑彥的淚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際,她不敢往那兒想,卻又無法驅除那個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邊的護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間。
盧大夫隨著護士走過來。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聽診器探測著新月的心肺,一雙慈母似的眼睛注視著新月。
新月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
天星和陳淑彥肅然望著盧大夫,但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什么可怕的話。
盧大夫什么也沒說,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輸氧管的氣流。
“我……”新月的嘴唇張了張,伸出干澀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點兒……水……”
陳淑彥詢問地望望盧大夫,盧大夫點了點頭。
陳淑彥把帶來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邊,一口,兩口,新月貪婪地吸吮著。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個念頭:喝水,活著……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幾點了?”她問。
“噢,五點半了?!标愂鐝愒谒呎f。
她又艱難地睜開眼:“天……怎么還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師吧?天亮了他就來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睛睜大,“告訴我……哪邊是東方?我看看……”
“這邊,窗戶這邊就是?!标愂鐝┓畔率掷锏谋樱鲋念^,把她的臉朝向東方,卻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雪花撲打著玻璃。
新月注視著窗外,喘息著,焦躁不安:“怎么……天還不亮?太阳……還不……出來?”
“噢,”陳淑彥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沒有太阳,別著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點點頭,閉上眼。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阳也會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點兒,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師了。她多想早一點兒看到他!
她喘息著,焦急地等著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陳淑彥抚著她的手,“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
新月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动。
陳淑彥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我……襯衣……口袋里……”
“嗯,嗯……”陳淑彥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顫抖著摸索,不知道那里邊有什么東西。
那只手抽出來了,捏著一枚閃閃發(fā)光的?;?,白底上鑄著四個紅字:北京大學。
陳淑彥的手瑟瑟發(fā)抖,打開了?;丈系膭e針,把它端端正正地別在新月的胸前。隨著微弱的呼吸,?;蛰p輕地起伏。
新月閉著眼睛,她在積蓄力量,心里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盼著……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越來越緩慢,像是一條絲線般的細流,在沙漠中艱難地流淌,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線細流還是不肯干涸,還沒有流盡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
陳淑彥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著手表的指針,六點零一分了,零兩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沒有到來。他的路太遠了,大遠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東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聲音低得幾乎難以分辨:“天……亮了嗎?”
“快了,”陳淑彥指著窗外說,“你看,有點兒亮了!”
“噢……”她驚喜地抬起睫毛,極力把眼睛睜大,看著東方,“我……怎么……看不見?”
“新月!你……看不見?”天星慌了!
“看不見……”她大睜著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哥哥……你在哪兒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兒呢,”天星驚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來,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見哥哥、嫂子了?看不見爸爸了?看不見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見楚老師了?
“楚……”她竭盡全力呼喚他,但僅僅喊出了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陳淑彥像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
醫(yī)護人員紧張地搶救……
楚雁潮還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車的速度減慢了,拖延了他的寶貴時間,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著他呢!他讓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訴她:天亮了他就到,現(xiàn)在新月醒了嗎?不能讓新月失望,必須盡快地趕到她身邊!
淚水打湿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嘆息著,收起了聽診器,拔下?lián)尵绕餍档钠す?,伸出?#29233;的手,給新月闔上那張著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一個醫(yī)生的最后一項職責。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于丟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恋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体,覆蓋上她的臉。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護士拉起她,推动這張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不!她沒死!她怎么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涌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聲!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著啊!”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鐵錘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周圍的人,他要復仇,要討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醫(y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里也都含著淚水……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只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終于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著凌亂的雪花……
風雪卷著楚雁潮向醫(yī)院撲去!
他奔进醫(yī)院大門,奔进標著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进新月躺著的那間觀察室……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是盧大夫!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那雙掛著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他,含著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里,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只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籠罩著“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著“博雅”宅。
上房客廳里,安放著新月的“埋体”(遺体),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務斯里”(洗禮),身上蒙著潔白的“臥單”,身旁掛著潔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寫著: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注定的。
我們都屬于真主,還要歸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著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著妹妹。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么來了?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著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號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癡癡地看著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帶著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面前?
“妈!”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面吧?見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淚如泉涌,悲憤地盯著妈妈:“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么樣啊!……”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里,現(xiàn)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著行李、用英語交談著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論事業(yè)和理想的那個新月嗎?是在未名湖畔踏著月色聽他朗誦拜伦詩篇的那個新月嗎?是在西廂房和他并肩斟酌譯文的那個新月嗎?是兩年來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搏斗、執(zhí)著地追求生命的價值的那個新月嗎?是和他心心相印、永遠也不愿意分開的那個新月嗎?是昨夜分別前還拉著他的手的那個新月嗎?這白布下蒙的是你嗎?新月!
他揭開“臥單”的一角,新月的遺容展現(xiàn)在他面前!
新月靜靜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唇,潔白細润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灑利汞針劑使她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昨夜分別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安睡,難道現(xiàn)在就不會醒來了嗎?怎么可能?
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
他深情地呼喚著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著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撲上去,吻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著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訣別的吻!
韓太太驚呆了!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爱:爱得這么瘋,這么狂,這么深,這么強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訴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韓太太一個寒戰(zhàn),她驚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撲過去,抱住這個痛不欲生的年輕人,哭著對他說:“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盡了!”
風在呼號,雪在狂舞……
天星和陳淑彥日夜守著妹妹。妹妹是他們心中的月亮,沒有了這月亮,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度過漫漫長夜!
韓子奇日夜守著女兒。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沒有了這明珠,還有誰能伴隨著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韓太太日夜守著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女兒年幼無知,她從小上學,沒做過禮拜,沒念過經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當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無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饒恕她的一切罪過,讓她的靈魂进入天園,不要把她投入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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