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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月落-《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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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伊斯蘭歷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齋月的“蓋德爾”——珍貴之夜。就是在這一夜,真主將《古蘭經》從“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萊依勒零星地啟示給先知穆罕默德。《古蘭經》說:“蓋德爾,比一千個月價值更高。”韓太太在“蓋德爾”徹夜祈禱,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真主,彌補女兒十九年來所欠缺的戒齋和禮拜,洗刷女兒的一切罪過!

    夜深人靜,韓太太聽不見風雪的呼嘯,聽不見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純凈的真空,離開了紛擾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聽見了真主的許諾,女兒是無罪的,是圣潔的!她感念真主的寬恕,熱淚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為女兒廣施博舍,多散“億帖”,多積善功;她要為女兒舉行隆重的葬禮,宰鸡、宰羊,酬謝為女兒送行的阿訇和鄉老……新月啊,當妈的把該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燈光下,安臥著新月。她的手,還紧紧地攥在父親的手里……

    韓子奇呆坐在女兒身邊,他那黧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深陷的眼睛,沒有眼淚,眼淚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著女兒的手,不肯放開。他當然知道,伊斯蘭教主張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當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兒走,實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讓女兒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兒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兩天,該走了,決不能超過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蓋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閃爍著滿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來了,彎彎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麗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紅燈亮了!

    此刻,成千上萬的穆斯林都在仰望著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標志著齋月的最后一天結束了,伊斯蘭歷的十月就要開始了!明天,伊斯蘭歷十月一日,是“爾德·菲圖爾”——開齋節,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歡度自己最盛大的節日!

    朦朧的曙光降臨了大地,當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線和白線的時候,穆斯林們匆匆吃一點兒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凈”,用美香,穿上節日的盛裝,紛紛走出家門,親戚朋友互道祝賀,一路出散著“乜帖”,低誦著“泰克畢爾”,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參加節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來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銀妝素裹,莊嚴肅穆。院門大敞著,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親戚,很少往來的街坊四鄰,和奇珍齋主有著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經和新月一起上過小學、中學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圍的男女老少鄉親……這些人,新月并不都認識,見了面有些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呢。但人們都知道韓子奇有這么一個女兒。這姑娘好体面,模樣兒就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這姑娘好聰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她給咱回回增了光!這姑娘好可憐,她的大學沒上完,沒上完!這些人,并不都是韓家報了信請來的,人們聽到消息,心里咯噔一聲,就不約而同地自动來了。親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遺容,點上一束香,大哭一場;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經禮”,表達對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憫她,讓她在圣潔的齋月死去,在莊嚴的開齋節出門,這樣的歸宿真是再好不過了!

    神情肅然的阿匐和鄉老,在“伊瑪目”的率領下緩緩走进“博雅”宅,來為新月站“者那則”——舉行葬禮。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們行“拿手”禮。此時的天星,已經是一個淚人,一個被悲哀擊垮的人。但是,他必須竭盡全力支撑著自己,為妹妹送行,他是這個家庭的長男,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爸爸已經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讓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來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禮。

    按照教規,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應當是死者的至親,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齋、拜,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因為他們能夠為死者隱惡揚善。為新月洗“務斯里”的,當然還必須是女性。韓太太符合這所有的要求,是無可爭議的最合適的人選。她先做了“大凈”,然后和清真寺專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為女兒做神圣的洗禮。穆圣說:“誰洗亡人,為之遮丑惡,真主就寬恕他四十件罪過。”韓太太親自為女兒洗“埋体”,自己的罪過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過太多了,需要不停地懺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門外面,韓家的門頭師傅誦起了“塔赫雅”:

    以語言、动作和才能表現的一切祈禱和禮拜,都是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給我們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爐在新月身邊繞了三匝,韓太大手執湯瓶,為女兒沖洗。先做“小凈”:給她洗臉,洗兩肘和雙腳。當妈的從來也沒為女兒做過這一切,平生只有這一次,卻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這回都補給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無聲無息地領受著這來得太遲的母爱。湯瓶里的水在靜靜地流淌,伴著妈妈的淚水,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腳上……

    洗完“小凈”,再洗“大凈”:先用肥皂水從頭至腳沖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頭發,洗她的全身。一個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惡,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將在這神圣的洗禮中沖刷干凈!清水靜靜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從她的腳邊流下“旱托”,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她那冰清玉潔的身体一塵不染!

    韓太太用潔凈的白布把女兒身上的水擦干,三個人一起把她抬到鋪好“臥單”的床上,在她的頭發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額頭、鼻尖、雙手和雙膝、雙腿撒上冰片——一個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時著地的地方。

    韓太太凝視著女兒,抚摸著女兒,不忍釋手。但是,女兒已經無可挽留了,該給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門了。穆圣說:“誰與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將仙衣賜予他。”韓太太責無旁貸,親手為女兒穿葬衣——穆斯林稱之為“臥單”或“克番”。遵照圣訓,韓太太都為女兒準備齊全了……

    現在,新月已經被“打整”完畢。六尺的大“臥單”和四尺的小“臥單”包裹著她的身体,“批拉罕”從兩肩一直漫過膝蓋,“圍腰”護著她的胸腹,護心“堵瓦”貼著她的胸口,“蓋頭”蒙著她秀發,全身散發著清香……這就是一個穆斯林告別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裝,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西廂房里的書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淚的信,她臨終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師送給她的巴西木和留聲機,都必須丟下了,她就要這樣兩手空空地啟程了!

    新月的遺体抬出來了,安放在院子中央,頭朝正北,臉朝著西方——圣地麥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禮隆重、莊嚴而簡樸,沒有絲毫的浮華。它是為亡人舉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則·其法耶”——副主命,每個人都有為亡人舉行葬禮的義務,至少要有一個人履行了這項義務,別人才能卸去責任。葬禮和平常的禮拜不同,它沒有鞠躬和叩頭,只有站立和祈禱。沒有音樂。穆斯林的祈禱不需要任何音樂來伴奏,它是對真主沒有任何擾动的靜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莊嚴的站立去感覺真主的真實存在,去沉思他的偉大、光榮和慈爱。它是忠實的靈魂對于真主的無限崇敬,是每個人衷心情感的傾瀉,是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發出的切望于將來的吁請。參加葬禮的穆斯林必須是潔凈的,而且必須是男性。

    女人們自覺地朝后面退去,垂華門外擠得水泄不通。她們感嘆著,傾聽著,默默地悼念著她們的同類。

    “博雅”宅大門外,匆匆趕來了兩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被楚老師那喪魂失魄的樣子嚇壞了,被韓新月的死訊驚呆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么死了嗎?上次見面還和她們談笑風生呢!韓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嚴重、真的不可救药嗎?早知道,我們應該常來看你、常來陪你!啊,鄭曉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再來。她有那么多的難处,也應該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難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們的班、我們的同學了嗎?想到我了嗎?知道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楚老師對你說過什么嗎?一定說過……可是你什么也沒表現出來,仍然對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煩、很苦,也許你會恨我?別,新月,別恨我,我沒有害你的心,我是為你好……現在,你走了,什么煩惱也不會有了。可是我,我還得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懷著希望也帶著煩惱……

    一位女鄉老攔住了她們:“于嗎?干嗎?你們是哪兒的?”

    “我們是……韓新月的同學,來參加……”羅秀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

    “是咱們回回嗎?”

    “哦,不是……”鄭曉京一愣,“我們是她班上的……”

    沒等她說完,女鄉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著她們:“不成,不成!連我們都不成,還能讓你們进去?走吧,快走吧!”

    熱淚從鄭曉京的眼中涌流出來:“讓我們見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帶著‘伊瑪尼’呢,誰也不能見了,別說你們漢人了!”

    “讓我們进去!”羅秀竹抓著女鄉老的手,哭喊著,“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則’呢!主啊!”

    哐地一聲,“博雅”宅大門紧紧地關上了。

    垂華門里,新月的遺体旁,“伊瑪目”和阿訇們面向西方肅立;

    在他們身后,眾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肅立。一個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個人為他舉行葬禮,他就可以进天園了。新月的葬禮來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香爐圍繞著新月,在阿訇手中傳遞,周而復始,一遍,兩遍,三遍,《古蘭經》的聲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兩手下垂,雙目平視,為“者那則”默默舉意,兩手抬到耳旁,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真主至大)!”

    穆斯林們隨著阿匐一起念誦:“安拉胡艾克拜爾!”然后隨著阿訇垂下雙肘,抄起兩手,共同默念對真主的贊辭:

    啊,安拉!贊美你,你真當贊美!你的名稱是尊貴的,你的威儀是高超的,我們只崇拜你,沒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們共同默念對穆圣的贊辭:

    啊,安拉!你賜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吧,就像你賜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隨者那樣!你確是應當贊美和稱頌的!

    第三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為亡人祈禱:

    啊,安拉!寬恕我們這些人:活著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你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你讓誰死去,就讓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為著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們來作試驗!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除了“真主至大”的贊頌,沒有任何聲音。禱辭發自穆斯林們的心中。他們相信,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主都聽到了,他們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凈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藍得像寶石,連接著人間的穆斯林世界,連接著茫茫無際的宇宙。神圣的靜穆之中,只有一個雄渾博大的聲音在回響:

    “安拉胡艾克拜爾!”

    最后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致意。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著他的罪惡,右邊的記著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面前,接“堵阿以”。在這一剎那,亡人的靈魂才確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穆斯林們抬起安放著新月遺体的“埋体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別了!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著奔出來,撲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妹妹;

    “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呼喚著奔出來,撲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女兒!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掛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別掛牽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緩緩地移动,韓子奇扶著女兒,踉踉蹌蹌往前追去……

    遺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胡同里擠滿了穆斯林,等著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动了……

    陳淑彥扳著汽車的攔板,哭喊著,不肯放手!為什么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著,撲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呼喚著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汽車駛出胡同,轉进大街。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著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著真誠的祝愿,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阿訇一路默念著真經;

    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著妹妹;

    汽車沿著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回了;

    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別了;

    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車繞過頤和園,沿著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山腳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著白紗,地上鋪著白氈。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將永遠安息的地方。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著這片新土。他久久地佇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抬著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沒有高聲呼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只有低低的飲泣和踏著雪的腳步聲:沙,沙,沙。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著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仁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著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邊。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著這人人都將有權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連著養育他們的大地。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著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他一动不动,凝視著那墓穴。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里嗎?連接著兩顆心的爱、地久天長的爱,能夠被這黄土隔斷嗎?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著那古老的風俗。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体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適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只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楚雁潮凝望著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阴冷。這是新月永久的臥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进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顫抖的手,抚摩著穹頂,抚摩著三面墻壁,抚摩著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墻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細地抚摩著地面,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愿意離開這里了!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著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抬出了新月的遺体,緩緩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他們跪在坑底,托著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著將要離別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臥單”上,灑在褐黄的泥土上。在這最后的時刻,他不肯放開新月了!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著意志這樣忍心勸著他、求著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撲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陳淑彥輕聲呼喚著,抽泣著,癱倒在墓穴旁邊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們肅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為新月祈禱;

    美香燃起來,神圣的經聲在墓地回荡:

    一切贊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為她解開“臥單”,露出她的臉。

    新月安臥在“拉赫”里,頭向正北,臉朝西方;她閉著眼睛,垂著長長的睫毛,玉潔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頸下枕著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飄散……

    楚雁潮癡癡地凝望著新月……

    他看見新月走进燕園,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裤,手里提著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驀然回首……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

    “老師,我們之間是……爱情嗎?”

    “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這樣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著你!”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

    “我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強烈,爱得長久……”

    “正因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于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擾您了!”

    他似乎也看見了新月在最后的時刻嘴唇艱難地嚅动,聽見了她痛苦的呼喚:“楚……”

    “新月!我在這兒呢,在你身邊!”他癡癡地回答,凝望著新月的遺体。

    新月再也沒有任何回應。她靜靜地躺在這最后的歸宿,低垂的眼瞼仿佛還在苦思,紧閉的嘴唇似乎蘊含著萬語千言。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在想什么,要說什么。她的臉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喚著她,告別塵世的一切,到該去的地方去……

    時間太久了,“拉赫”該封閉了!

    “楚老師,跟她……告別吧!”天星痛哭著拉開這個癡情的人。

    他沒有向她告別。他們永無別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閉洞口的土磚,和天星一起,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是用血肉壘成的,是用淚水粘合的,一塊,一塊……

    洞口越來越小了,已經看不見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從今以后,再也不能見到了嗎?

    他的手停住了,癡癡地看著那一點白光。

    “別……別看了,”天星向他遞過來最后一塊磚,那手在發抖,“您這樣,讓她怎么走?讓我們……怎么活?”

    他沒有去接那塊磚,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開,永久地隔開!

    淚水滴在這最后一塊磚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殘留著一絲光線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兩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面前就再也沒有新月了!

    天星擋上“拉赫板”,亡人和親人之間被隔開了,今生今世,永無重逢之日!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中,默默的,癡癡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他的靈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黄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新月“無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來到西山腳下,為新月“游墳”,這是穆斯林對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還要來,為她點香,為她誦經。新月離家的時候,父母沒有送她到墓地,日輩不能送晚輩!但是妈妈告訴新月了:七日一定來。現在如約前來了,爸爸也支撑著來了,還有哥哥、嫂子。他們想新月啊,新月在等著他們吧?

    穆斯林沒有任何祭品,沒有食物,也沒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潔的香和熟記在妈妈心中的經文。他們要為新月立碑,在墳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應是亡人的后代,一個少女沒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來立碑了,他們要告訴韓家的后代,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她。這碑,天星已經訂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墳前,但是還沒有完工,為此,他們深深地遺憾,感到對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獻給她了。

    他們下了車,向隱隱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頂,還披著銀裝,山腳下的雪已經化了,叢林中間,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發著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經不屬于新月。

    墳墓挨著墳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經很難分辨出舊墳和新墳。何況,每天都有穆斯林在這里安葬,哪一個是新月呢?

    天星和陳淑彥牢牢地記著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忘。他們引著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著四個身影:兩位惟悴的老人,一個疲憊的漢子,還有一個步履艱難的孕婦。

    他們停住了,新月就在他們面前。

    他們驚奇地發現,在新月的墳前,已經立起了一座漢白玉墓碑!

    潔白的石碑,純凈無瑕,樸素簡潔。沒有過分的雕琢,沒有繁瑣的裝飾,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彎美麗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鐫刻著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靜清雅的綠色:

    韓新月之墓

    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樣嬌小,那樣亭亭玉立。

    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記載任何事跡。新月沒有給人間留下任何功業,一切都沒有來得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記著她的只有她的親人。

    碑上也沒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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