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別-《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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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軍裝、臂缠紅箍兒的陌生年輕人沖进了“博雅”宅,搗毀了木雕影壁,涂黑了抄手游廊上的油漆彩畫,砸開了“密室”的門,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這個漏劃資本家,私藏著這么多值錢的東西!
年輕的“紅衛兵”其實并不知道,這些東西僅僅憑錢是買不來的,那是韓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歷史,那是一條滾滾不息的玉的長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国寶,任何一件都堪與故宫博物院、歷史博物館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風的韓子奇從病床上跌下來,膝行著,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撲向這些從天而降的神兵。
這個時候還顧什么玉啊?如果不是韓太太和陳淑彥跪地求饒,苦苦地攔住“紅衛兵”,四指寬的皮帶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絕望地呻吟……
“紅衛兵”走了,大卡車拉走了全部的藏王,還有“玉王”橫技和“奇珍齋”大匾這兩樣“變天賬”!
在劫后覆巢,韓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張大沙發,流著眼淚,為他洗凈身上的血痕,擦去臉上的淚水。
兒媳送來一碗綠豆湯,讓爸爸涼涼兒地喝點兒,敗敗心火。
韓子奇搖搖頭。他已經透心兒涼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鏟、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漢代的剛卯、青玉天馬、青玉螭紋劍鞘飾,唐代的青玉飛天珮、白玉人物帶板、青玉云紋耳杯,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盞,元代的青玉牧馬鎮、碧玉雙耳活環龙紋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壺、翡翠蓋碗、瑪瑙三果花插……沒有一件晚于乾隆時期的,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這些東西,失去了上哪兒找去?“玉王”沒有了玉,還怎么活?他后悔1946年不該從英国回來,使這些珍寶遭此劫難;他后悔1948年沒有像蒲緩昌那樣聞風而动,舉家南遷,否則,這兩個冤家對頭還可以在香港繼續較量!唉,時過境遷,現在后悔還有什么用呢?……
“他爸,顧命吧,別心疼東西!”韓太太坐在丈夫的身邊,攥著他那骨瘦如柴的手,盡量寬慰他。其實,她自己又怎么能不心疼那些東西?“黄金有價玉無價”,那些東西,是奇珍齋的精華,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帶走了又帶回來,她才有了主心骨兒,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孫后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錢財是人的血脈,有錢,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來;沒有錢,人的那點兒精氣神兒立時就垮了,腦袋就耷拉下來了。甭管新社會、舊社會,誰也不能離了錢,誰也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博雅”宅里的這一筆巨大的財富,本來除了他們老夫妻倆和“無常”了的老姑妈,沒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藝公司的領導不知道,玉器業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鄰、兩旁世人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邊兒奇珍齋整個兒倒閉了,那邊兒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博雅”宅只剩下個空架子。解放后日子過得比別人強,那是韓子奇憑本事掙的国家工資,誰也不知道他家有個寶庫,拿出一件最次的,給兒子辦喜事還綽綽有余呢。連天星和陳淑彥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里鎖的是什么。今兒全完了,誰都知道了!當年,韓太太為一只三克拉的藍寶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后輩上門清算這筆賬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報應嗎?看起來,東西都充公了還不算,從今往后,還得戴一頂“資本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斷不了,連親家——淑彥她爸那個“小業主”都不如了!想到這些,韓太太心里寒透了骨頭,她蒼白的臉上那些密密的皺紋,就再也舒展不開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傷口上撒鹽,眼瞅著老頭子的命要搭到里頭去,她要是再不給他寬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這個家就散了!她只能把自己心里興家立業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澆滅,把話說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壓根兒就不想發財,也不想守財:“他爸,錢財算什么?攢一輩子錢,不如念一輩子經。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今世的福,沒準兒是后世的罪;今世的苦,沒準兒是后世的樂。人不能跟命爭,得認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只當咱們什么都沒有,就像你跟咱爸學徒的那會兒似的,咱們窮得那樣兒,也不能不過啊!他爸,你可得想開呀!……”
白頭夫妻說起少年事,是讓人留恋、讓人傷感的,韓太太說著說著,不覺落下淚來。韓子奇卻覺得心里平穩了一些。六十年一個花甲,他這六十年已經經歷了一個轮回,從流浪兒變為富翁,又從富翁重新回到一貧如洗,和原來一樣,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么也沒得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把他戲弄夠了,摧殘夠了,他也老了,這才懂了。早知道,不該這么苦奔苦掙。吐羅耶定巴巴早就對他說過,人是世間的匆匆過客,軀体是靈魂臨時的依附之所,活著只是短暫的一瞬,死后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暫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榮華富貴只不過是過眼煙云,金銀財寶只不過是糞土污泥。人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安拉就給他寫好了命書,預定了一生的壽限、收入、職業、福分。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來;凡是命中所無的,強求必失。《古蘭經》中有明文訓誡:“今世生活,只是游戲、娛樂……只是欺騙人的享受。”“大地上所有的災難,和你們所遭的禍患,在我創造那些禍患之前,無不記錄在天經中……以免你們為自己所喪失的而悲傷,為我所賞賜你們的而狂喜。”那么,韓子奇也就應該知天樂命,寵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而人一旦把該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懈怠了,他再往前奔,還奔什么呢?奔死嗎?
第二天,公司里就來了人,給他講了一陣“形勢”,叫他交待自己的“罪惡歷史”,那表情和語氣都很嚴厲。
沒過幾天,房管所也來了人,讓韓家的人統統從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間呢,你們歸里包堆連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夠住的了,快搬!困難戶等著呢!
望著臥病在床的父親,天星感到為難,他請求房管所允許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动父親,他經不起顛簸了!
不行!
“求……求求你們,讓我住西廂房吧?西廂房我……實在舍不得……”茍延殘喘的韓于奇從床上抬起細長的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塊地方,那是冰玉住過的、也是女兒住過的地方,他寧愿搬出上房,永遠住在那兒,最后也死在那兒。
也不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個老家伙越是留恋西廂房,就越得快搬,“困難戶”干脆齊动手,把里邊的東西都騰出去!
啊,那大銅床,那寫字臺,那照片,那巴西木、留聲機、書……都雜亂地扔到院子里,韓子奇哭著、爬著,去搶救那些珍貴的遺物,搶救自己的命!
里院成了大雜院,住的全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間倒座擠著“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擠下了。其實,即使房子再少一些也照樣能擠下,小百姓擅擠。塞不下的東西就賣了,一張硬木桌子才值幾塊錢。賣吧,賣了給青萍、結綠換訂奶的錢!
有幾件東西當然決不會賣,韓子奇現在用的是女兒的床,女兒的桌子。女兒的遺物都擺在他的身邊,天天看著冰玉和女兒的照片。他覺得自己去見女兒的日子不遠了。既然今世是后世的準備,后世是今世的歸宿,死是連接今、后兩世的橋梁,那就早點兒跨過去吧,跨過去就可以見到女兒了!今世還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韓子奇仍然有所留恋。那是二十年來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還的債,未贖的罪。他一直在懷念著一個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兒子、兒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兒知道他的心,卻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傾吐了,只能悶在心里。但他不能把這情、這火、這債、這罪都帶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個不能忘懷的人的寬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這二十年來是死是活?路途遙遙,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尋找她呢?他氣息奄奄,朝不慮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側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兒子要來紙、筆,支起病軀,伏在女兒的書桌上,动手寫一封信,每寫一行,都要花費極大的体力,喘息一陣,端詳著那張照片,積蓄一些力量,再繼續寫。他那麻木的手很難把筆拿穩,昏花的老眼很難把紙上的橫格看清,字寫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疊著、扭結著,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時候也是相當費勁的。這封信,他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幾天,寫得很長,裝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個包裹。信封上,用英文書寫的是當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請他無論如何想方設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這封信轉給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還健在的話。
他已經好多年沒給任何人寫過信了,覺得寫這封艱難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種享受。發明書信這種東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對話的繼續和替代。人和人并不是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對話,有時候面對面都不能對話,有時候想對話又見不著面兒。信能把嘴里說不出的話、心里的話寫出來,信能把人的思想感情傳到千里萬里之外的見不著面兒的人那里去。所以信比語言更頂用。他突然意識到信是那么可貴,那么重要。如果話不能說,信也不能寫,人就會憋死、愁死、苦死。為什么早不寫這封信呢?早就該寫。如果五年前寫這封信,還可以告訴冰玉關于女兒的好消息。但那時候他沒有勇氣寫,他總覺得自己不配給冰玉寫信。現在就更不配了,卻又必須寫。不寫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會永遠受冰玉的譴責。他希望今世的債,今世了清,不要拖到后世!
這封信太重要了!
他吃力地喘息著,把信封的封口粘好,鄭重地交給天星,囑咐他趕快寄走,一定要掛號,寄航空信,別怕貴。那神情,不亞于以命相托。他不告訴兒子這封信的內容和目的,兒子不認識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經懊悔沒有教兒子學英文,現在不懊悔了。
天星原以為父親是在奉命向公司“交代罪惡歷史”,不寫是過不了關的。卻不料父親寫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面的洋文,就傻眼了。在這種日子口兒給外国人寫信?爸爸這是找死啊!
“快……快去啊!”韓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兒子,催促他。
“哎。”天星答應著,走出了爸爸的房間,帶上門。
他沒有去郵局,而是回到自己的屋去。陳淑彥還沒下班,青萍哄著結綠在床上玩兒。
天星手里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匆匆撕開信封,急于知道里面的內容。他根本不懂得私人通信秘密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時候法律其實也已經不管事兒了,這封信,他不檢查也有人檢查,倒不如他先“檢查”。
里面的信是用中文寫的,他認識,但很難辨認,得猜,得琢磨。他一看上款寫的是小姨的名字,內容也就不難琢磨了!
天星記得小姨,記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回來過,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歲,十一歲的孩子什么都懂了,什么都能記住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兒給這個家留下了多么慘痛的創傷。他知道妈妈恨小姨,恨她搶走了爸爸。妈妈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房子,妈妈是人,怎么能讓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妈妈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爱到了極點的恨。她到底還是爱爸爸,他回來了,還是收留他,跟他過日子,妈妈是怕這個家散了,怕天星沒爸爸!
可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沒妈了。大人之間攪不清的糾葛給兒女造了罪了!天星盡著自己的力量保護妹妹,盡著自己的心疼爱妹妹。妹妹從小跟爸爸學的一口好英語,妹妹上完中學又考上了大學,他一點兒也不妒嫉。那是他自己沒趕上好時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度過的。在奇珍齋垮了之后,到爸爸有了工作之前,那個空檔兒是個戰亂年月,也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他不知道爸爸還藏著那么多值錢的玉。為了掙錢養家,他勉強上完了初中就主动要求进廠當學徒了,那年他才十五歲,踞起腳后跟兒才能夠到機器!但是他不后悔,不埋怨,他愿意自己把苦都吃盡,把甜都留給妹妹!誰知道,妹妹的命比他還苦!……
他一邊看信,一邊流淚。爸爸不該把新月的死訊告訴小姨,一個母親看到這樣的消息,還怎么活啊!
他一邊看信,一邊哆嗦。爸爸不該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知道爸爸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見她一面,這種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這種思念,這種痛苦。可是,小姨不能再回來了!新月已經不在了,還讓她回來干什么?妈妈要是見了小姨,準能瘋了,她這么大年紀了,還讓她受這樣的刺激干什么?家里現在不但有了兒媳婦,還有了孫子、孫女,淑彥對家里過去的事兒都不知道,青萍、結綠當然永遠也不會知道,還當著兒孫抖落那些老年陳賬干什么?非得把眼現盡、把臉丟盡、把家拆盡不算完嗎?現在這個家已經成了什么樣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疊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經把一雙眼睛燒得血紅,爸爸老糊涂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廚房去,填到煤球爐子里,爐口上坐著一只黑乎乎的砂鍋,那是他給爸爸煎的湯药。
通紅的煤球中間竄起一叢火苗兒,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韓子奇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計算著日子。如今的国際郵件不靠轮船了,不必在路上耽擱兩個月了,航空信差不多一個星期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馬上啟程,那么,一個星期之后就可以見面了。他將耐心等著她,一定等著她,不見到她的面,他不會咽氣。見了面肯定會傷心落淚的,那沒關系,離別的淚是苦的,重逢的淚是甜的。想到這里,他甚至有些興奮。
他真是老糊涂了!
天星端著药碗走进來:“爸,您該吃药了。”
他急切地睜開眼睛,支起上身,問:“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药碗擱在他床邊的桌子上,耷拉著腦袋說:“沒有。”
“為什么?”他很惱火,人老了,走不动了,這么點兒事支使兒子,都支使不动,讓人傷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該怎么說。他不能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不能讓爸爸知道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愿意刺激爸爸,更不能當面兒數落爸爸,只好找個理由:“現如今不許跟外国人通信了,讓上邊兒查出來可了不得!”
“噢……”韓子奇驚恐地睜著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嗯。”天星點點頭,端起药碗,湊到爸爸身邊。
“那……信呢?”他抓住兒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讓我給燒了。”天星低著頭說。他不敢看爸爸的臉,覺得自己實在也對不起爸爸,可是他不得不那樣做。
“燒了?”兩顆火星從韓子奇的雙眼中爆裂,“燒了……燒了……”火星熄滅了。
他推開兒子的手,無力地跌臥在床上!
药碗掉在磚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药汁像一攤黑血。
他不再喝那些苦湯,喝夠了!什么药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再吃飯,這個軀殼,已經用不著再填東西了!
黑夜深沉,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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