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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玉別-《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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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雷暴雨鋪天蓋地,像是真下了決心,要“荡滌一切污泥濁水”!

    “博雅”宅門樓屋脊上殘存的一只鴟吻被沖掉了,里院的海棠和石榴被刮倒了,抄手游廊油漆彩畫上的墨汁被淋掉了,黑水在院子里流淌,裹著沒有成熟的海棠和石榴。

    倒應南房里躺著的韓子奇,奄奄一息。

    他不吃不喝地昏睡著,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多久,弄不清楚年月日,這些都和他沒關系了。他只等著自己喘完最后一口氣,只等著死。

    死,卻也并不是招之即來的,還要讓他苦等……

    在苦苦的等待中,他仿佛聽到了女兒在后世里呼喚:“爸爸……”他要去見女兒了;

    他仿佛聽到了師傅梁亦清在呼喚:“子奇……”他要去見師傅了;

    他仿佛聽到了吐羅耶定巴巴在呼喚:“易卜拉欣……”他要去見吐羅耶定巴巴了,巴巴恐怕早就在后世等著他了。

    吐羅耶定巴巴不知道他后來的名字,仍然叫他“易卜拉欣”,那是巴巴給他這個流浪孤兒起的經名,是以先知易卜拉欣的名字命名的。慚愧,他用了先知的名字!

    先知易卜拉欣是真主的忠實信徒和使者。他為了勸導古巴比伦王国的人問信奉惟一的主,搗毀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繩索捆綁起來,拋进了烈火。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只燒斷了繩索,而易卜拉欣免遭災難。

    易卜拉欣在夢中見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殺掉自己的兒子伊司馬儀以作獻祭。先知的夢都是真實的,夢中所見必須實現。先知畢竟是先知,他忍痛遵從主命,對伊司馬儀說:“兒啊,真主讓我殺掉你,你愿意死嗎?”伊司馬儀說:“父親,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夠忍受!請你把我捆紧一些,免得我搖晃;請你脱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濺在上面,讓我的母親見了會悲傷;請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殺死,減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兒子抱在懷里,親吻不止,熱淚涌流。他捆上兒子的雙臂,推倒在地,舉起快刀對準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动……兒于說:“父親,請把我的臉朝地,免得你看見我的臉就產生憐憫之心,妨礙你執行主命。”先知就這樣做了,又舉起刀來,對準兒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這樣忠誠無私地信奉真主,甘愿為真主獻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沒有讓他失去兒子,派天使送下一只羊,代替了伊司馬儀的犧牲。后來,伊斯蘭歷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覲活动的最后一天,穆斯林們都要來到易卜拉欣殺子的密那山谷,懷念先知的圣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歡度“爾德·艾祖哈”——宰牲節……

    想起先知的圣行,易卜拉欣·韓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負了吐羅耶定巴巴的矚望,在云游傳教的途中,在前往麥加朝覲的途中,他離開了吐羅耶定巴巴,被虛幻的凡世蒙蔽了雙眼,在珠寶鉆翠、奇石美玉中度過了自己癡迷的一生。為了那些玉,他放棄了朝覲的主命;為了那些玉,他拋妻別子;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王母女……他一生中總是被玉所驅使,如果不是因為玉,他也許每一步都不是這樣走過來的。人生的路已經不能返回去了,他視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屬于他這個“玉王”,也不屬于當年的“玉魔”老人,不屬于任何人,他們這些玉的奴隸只不過是暫時的守護者,玉最終還要從他們手中流失,匯入滔滔不絕的長河。他自己,只能赤條條歸于黄土,什么也不能帶走,只有一具疲憊的軀殼,一個空虛無物的靈魂,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和永不可饒恕的深重的罪孽……

    他就這樣恓恓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蘭經》早就預言了全人類都無可逃遁的末日的來臨。

    那時候,蒼穹破裂,太阳黯黯,星宿飄墜,大地震动,山巒崩潰,海洋澎湃;那時候,眾人將似分散的飛蛾,死者的軀体將復活,每個靈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審判。功過簿展開了,上面記錄著每個人一生的善惡,沒有絲毫的遺漏。生前的財富和地位、權勢變得毫無意義,任何懺悔和懇求都無濟于事,誰也救不了誰,真主將根據每個人的善惡判定他的歸宿。善者,永居天園;惡者,投入火獄。

    火獄里的居民身上捆著七臂長的繩索,大动脈被割斷,永遠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沒有食物,只能飲用金屬的溶液、沸水和膿汁。他們罪有應得,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

    《古蘭經》并沒有說明末日何時來臨,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韓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過簿上都寫著什么,不知道自己將得到怎樣的歸宿。

    他估計天園里恐怕沒有自己的份兒,他罪孽深重,只能进入火獄。

    死,并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更大的苦難的開始。

    窗外,大雨謗淪,倒座南房漏雨了,粉墻上流下一道道污濁的淚痕……

    韓子奇睜開了恐懼的雙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青萍、結綠這一雙爱孫守在床前,見他醒了,用稚嫩的童聲叫著他:“巴巴……”

    他看見天星和淑彥守在床前,仍懷有希望地叫著他:“爸爸……”

    他看見蒼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恋恋不舍地望著他。深深的愧意涌上他的心頭。

    “壁兒……”他喘息著,張開干裂的嘴唇,叫著結發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們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韓太太還報以兒時的稱呼,淚水從她那雙惟淬的眼睛中滾落,“你不能走,你還能好,領著孩子們過……”

    韓子奇默默地看她,心里已經絕望了。

    他已經看見天使在催促他,聽見了鐐銬丁當作響。

    強烈的恐懼感擠壓著這顆將死的心。

    “壁兒……”他突然伸出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韓太太的心猛地墜落,她意識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別怕,”她拉著丈夫的手,忍痛勸慰他,“把自個兒的一切部交給真主,托靠主,就什么都不怕了!”她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經死到臨頭,要帶著“伊瑪尼”——信仰死去,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韓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臉上的皺紋在痙攣,“我……”

    韓太太無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臉貼在丈夫的手上,眼淚沖刷著這雙為了奇珍齋、為了妻兒老小操勞一世的手,不舍得放開。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讓你走,你就別牽掛家里了!你……還有什么要囑咐的嗎?”

    “我……我有罪……”韓子奇恐怖地戰栗,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我……能算是個……穆斯林嗎?”

    “你說什么呢?”韓太太心慌意亂,一個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怎么能懷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說出什么不妥的話來,死后的罪過就更大了。

    可是,最了解韓子奇的,是他自己。幾十年來,他沒做過禮拜,沒把過齋,沒念過經,甚至在穿過蘇伊士運河的時候都沒有去麥加瞻仰天房,他有什么資格做一個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還一直保守著一個隱秘,也許僅憑這一件罪惡,就為他下火獄鋪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終于以顫抖的、嘶啞的聲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韓太太一驚:“你怎么越說越糊涂了?”

    “不……”韓子奇像一個被押上審判臺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漢人的孤兒,吐羅耶定巴巴收養了我,可是我欺騙了他,也欺騙了師傅,欺騙了……你!我一直……不敢說,我怕……”

    韓太太和兒子、兒媳都目瞪口呆!韓家的后代身上原來是流著回、漢兩個民族的血液,這難道是真的嗎?

    韓子奇恐懼已極,一雙灰暗的大眼睛中間,殘留著兩點微弱的熒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死亡就要到來,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當了一輩子回回的漢人死后將歸向何方?

    “你爸這是說胡話呢!”韓太太驚惶失措地對兒子、兒媳說,也是在對自己說。她決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會是個“卡斐爾”!不,決不可能!韓子奇一定是在說胡話。當年他是從泉州來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著吐羅耶定巴巴來的,巴巴是篩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孫;他和巴巴一路念著真經、帶著“伊瑪尼”來的;他和妻子的婚禮是在清真寺舉行的,是真主締結了良緣;他一輩子都謹守著回回的規矩,他做出了大事業,為回回爭了光;他一輩子都遵從著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兒的那點兒過錯,也應該原諒了!他是個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決不能讓他在最后的時刻毀了一生的善功!韓太太恢復了鎮靜,她拉著丈夫的手,真誠地望著丈夫的臉,說:“你是正經的回回,心里可別糊涂!快向主做‘討白’(懺悔),快念清真言,帶著‘伊瑪尼’走,一輩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贖清了!”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著,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虔誠地念誦著清真言:“倆依倆海,引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伦拉席(萬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他看見了黄土中的六尺墳坑,看見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將是無邊的黑暗,無盡的長夜……

    “給我……蠟……”對黑暗的恐懼,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蠟燭給他一點兒光亮,照著他朝前走。

    “蠟?你要蠟?”韓太太的淚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雙手顫抖著伸在她的面前,向她最后要一點兒光亮。

    她不能不滿足他這小小的要求。

    兩枝白色的蠟燭遞到韓子奇的手中,兩朵淡黄的火焰在風雨之夜搖曳。

    燭光映在他的眼睛上,深陷在眼眶中,一雙黯淡的瞳孔已經擴大了。

    他那痙攣的雙手紧紧攥著蠟燭,懷著懺悔也懷著遺憾,懷著恐懼也懷著希望,戰栗著向黑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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