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媒妈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復命,劉家父母爱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妈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個贅婿,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這是倒在金家懷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里各稱心懷。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云渾未慣,枕邊眉熏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愿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右調《臨江仙》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后有誰親?(調同前〕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游碧沼,無以過也。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处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进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处。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未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抚。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缠,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揚州過了長江,进了润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御,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去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時,又要到別处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扎地方,不到別处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于是一路向湖州來。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勾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沒了盤缠,只得乞丐度日,沒有房錢,只得草眼露宿。真正心坚鐵石,萬死不辭。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里。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門墻新彩,綮戟森嚴。兽面銅環,并銜而宛轉;彪形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里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么?將軍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下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紀?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六歲,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里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題。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大秀家里,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刻不思念大秀,沒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里有個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來?多管是大秀尋到此間,不好說礎,故此托名。”遂轉一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么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么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大秀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后來喚你。”將軍分付蒼頭:“去請那劉秀才进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进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进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痒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大秀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象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里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处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么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里頭歇宿。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著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么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枪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里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我看詳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处,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里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里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象我肚里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設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处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后,再不能勾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处。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面風夜起,白露為霜。獨处空房,感嘆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還記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处豈知愁处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