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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rèn)合玉蟾蜍-《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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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嘆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shí)才得回家,再得相會(huì)。正在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會(huì)試之事。說道:“園中一應(yīng)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必再到此了。”鳳生口里不說,心下思量道:“誰想當(dāng)面一番錯(cuò)過,便如此你東我西,料想那還有再會(huì)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不?”一邊收拾,望著東墻只管落下淚來。卻是沒奈何,只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里,員外早已收拾盤缠,是件停當(dāng)。吃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閑在家里,偶然一個(gè)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里馮家有個(gè)女兒,才貌雙全,尚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duì)上好到頭夫妻,夫榮妻員,并無沖犯。員外大喜,即央人去說合。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处財(cái)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dāng)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地。

    誰知楊素梅心里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說得出來,對(duì)著龙香只是啼哭,龙香寬解道:“姻緣分定,想當(dāng)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duì)面錯(cuò)過,畢竟不是對(duì)頭。虧得還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zhǎng)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么处?”素梅道:“說那里話!我當(dāng)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huì)日子,權(quán)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只得尋個(gè)自盡,報(bào)答他那一點(diǎn)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龙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與他相會(huì)?”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會(huì)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那時(shí)我辭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shè)法得相見一番。那時(shí)他身榮貴,就是婚姻之事,或者還可挽回萬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死亦瞑目了。”龙香道:“姐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煩惱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gè)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进土,選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里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掌。這姻緣仍在,誠(chéng)為可喜,进土不足言也!”正要打點(diǎn)起程,金員外家里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榮歸畢姻。”鳳生吃了一驚,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金家人道:“錢塘門里馮家小姐,見說才貌雙全的。”鳳生變了臉道:“你家員外,好沒要紧!那知我的就里?連忙就聘做甚么?”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你們不曉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里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qū)处,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發(fā)金家人先回報(bào)知,擇日到家。

    這里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段釵環(huán)請(qǐng)期的大禮。他把一個(gè)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這蟾蜍是一對(duì),前日把一個(gè)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個(gè)囫圇人情,教媒婆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書到了。”那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gè)不喷喷稱嘆道:“素梅姐姐生得標(biāo)致,有此等在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zhǎng)吁短嘆,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只見龙香走來道:“姐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么?”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龙香道:“一件天大僥幸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龙香聽得外邊人說,那中进土聘姐姐的那個(gè)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個(gè)人就是鳳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龙香道:“適才禮物里邊,有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gè)玉蟾蜍,與前日鳳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duì)?”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里?設(shè)法來看一看。”龙香道:“我方才見有些蹺蹊,推說姐姐要看,拿將來了。”袖里取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huì),果象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來,并一并看,分毫不差。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來,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合,信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里邊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個(gè)實(shí)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龙香道:“是便怎么?不是便怎么?”素梅道:“是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自溢而死!”龙香道:“龙香到有個(gè)計(jì)較在此。”素梅道:“怎的計(jì)較?”龙香道:“少不得迎親之日,媒婆先回話。那時(shí)龙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來說知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愿得就是他,這場(chǎng)喜比天還大。”龙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來像是有些光景的。”兩人商量已定。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shí)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日子成親,先叫媒婆去回話,請(qǐng)來迎娶。龙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duì)媒婆說:“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shí),只說是你的女兒,帶了來的。”媒婆道:“這等折殺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問姐姐。”龙香道:“甚事?”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臨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見喜歡?口里唧唧噥噥,到像十分不快活的,這怎么說?”龙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愿,要自家揀個(gè)象意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甚么不好?”龙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处?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甚么?”媒婆道:“姓金了,還不知道?“龙香道:“聞?wù)f是金員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異樣的,不好記,我忘記了。”龙香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diǎn)頭道:“正是這個(gè)什么怪姓。”龙香心里暗暗歡喜,已有幾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龙香對(duì)媒婆道:“老姐你先进去,我在門外張一張罷。”媒婆道:“正是。”媒婆进去見了鳳生,回復(fù)今日迎親之事。正在問答之際,龙香門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見,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里面看見了。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gè)隨著你來?”媒婆道:“是老媳婦的女兒。”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龙香。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飯,自己踱出來看,果然是龙香了。鳳生忙道:“甚風(fēng)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龙香道:“鳳官人還問我姐姐,你只打點(diǎn)迎親罷了。”鳳生道:“龙香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通。僥幸往京得中,正要?dú)w來央媒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情愿?“龙香故意道:“而今不情愿,也說不得了。只辜負(fù)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鳳生也拭淚道:“待小生過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約得你家姐姐一會(huì)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龙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許下人家了。”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龙香道:“是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土的。”鳳生道:“又來胡說!城中再那里還有個(gè)金家新中进土?只有得我。”龙香道:“官人幾時(shí)又姓金?”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龙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shí)。”鳳生道:“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卻怎么說姓馮?”龙香道:“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shí)就是楊家的人。”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馮家了?”龙香道:“正是了。”鳳生道:“這話果真么?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話來耍我的?”

    龙香去袖中摸出兩個(gè)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duì)先自成雙了,一個(gè)是你送與姐姐的,一個(gè)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里了,還要疑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殺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鳳生道:“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龙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又見說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不是官人,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bào)他,等他好梳妝相待。而今他這歡喜,也非同小可。”鳳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疑心是你權(quán)時(shí)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你把他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他方信是實(shí)了,可好么?”龙香道:“官人見得是。”鳳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龙香去了,一面分付鼓樂酒筵齊備,親徑迎娶。

    卻說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難道有這等事?”龙香道:“不信,你看這戒指那里來的?”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gè)憑據(jù)的。”素梅微笑道:“這個(gè)真也奇怪了!你且說他見你說些甚么?”龙香道:“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來圖謀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別娶之后,卻待怎么?”龙香道:“他說原要設(shè)法與姐姐一面,說個(gè)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chéng),方與他說明白了這些話,他好不歡喜!”素梅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許了人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么好?”龙香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數(shù)對(duì)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gè)自盡的。他也著意,恐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shí)權(quán)宜之計(jì)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這戒指來為信。”素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來的?”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時(shí)才放心得不。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老孺人也上轎,送到金家,與金三員外會(huì)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兩下成其夫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次日,楊家兄嫂多來會(huì)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作賀。鳳生見了二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到底配合了;不然這一場(chǎng)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出來,只自家暗暗僥幸而已。做了夫妻之后,時(shí)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gè)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書房中時(shí)節(jié),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fēng)波來?略遲一會(huì),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還好再續(xù)前約。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間阻?及至后來兩下多不打點(diǎn)的了,卻又無意中聘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巧处,卻象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shí)不偶便到底不諧的,這又不知怎么說。有詩(shī)為證:

    從來女俠會(huì)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右驚分終不偶,獨(dú)含幽怨向琴臺(t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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