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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飏 焦文姬生仇死報-《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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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來??慈ビ行┘t色,象是女人襖子摸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詫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里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么事情?!贝罄山乖?#36947;:“還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脱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酒氣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处吃酒?他方才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处,只得把從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紀念的?!贝罄?#36947;:“怎了!怎了!”嘆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句說到真处來。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嘆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蔽募?#36947;:“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蔽募?#36947;:“但愿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者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跼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贝罄?#36947;:“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污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嘆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污,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嘆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仰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睗M生道:“小生與令爱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綺羅叢里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后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著,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幸,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跡,幸家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里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賚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脱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里,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仆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各迎接,鼓樂喧天,鬧动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进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里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土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后來配他的?!庇械?#36947;:“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里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棒市,盡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風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爱,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員,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后,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里指望好日,雖然牽奈,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处來了,不知為甚么心中只覺凄慘,不舍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仆人,往往東京選官去了。這里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进來,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游,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里,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处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下船了。各处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后到任便了?!睗M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里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蹦歉绺?#36947;:“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卻又到那里?”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蹦歉绺?#36947;:“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象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并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处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鳳翔,不過遲到些日子,也不為礙?!睂δ歉绺?#36947;:“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敝灰蜻@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系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里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扎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紧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巴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里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体不周備么?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睗M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睒忻苷?#33394;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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