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舊鬼借新尸-《二刻拍案驚奇》


    第(2/3)頁

    山上有個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號竹林,同一行者在里頭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山,到甚处去?”抬頭有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人相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处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到此,見天色已晚,將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來到此,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無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处!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罷。”竹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肚中饑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进門去,撞著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鐘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并稀稚子侯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門,竟趨禪室。此時明月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干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只可惜沒处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晌。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耳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定起來。門夕外道:“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进來。”說罷,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一直走进房來。月亮里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見在,怎么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么?我是鐵漢字,膽氣極壯,隨你甚么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

    鬼嘆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使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处,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处告訴,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宜一說,申此冤根。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壞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匙鑰紧系身上。田若干畝,在某鄉。屋若干間,在某里。具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各处游荡,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阴司,沒处合理,阳間官府外,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晌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并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动。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心里就怕將起來。道:“萬一定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從背后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后腳步晌,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在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跟路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只見山下兩個人,前后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道:“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懲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动靈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合家驚慌了,前后找尋,并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佛事的,沒些意智,只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么?”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個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里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飯再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

    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須驚壞。

    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掛礙。

    三人同到庵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元來還在此。”竹林看時,只見一個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叫一聲,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了,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庵門大開,向亮处一看,叫聲奇怪!把個舌頭伸了出來,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后來趕我的,正是這個。依他說,只該是劉念嗣的尸首,今卻不認得。”竹林道:“我仔細看他,分明象是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卻如何走在這里?”直生道:“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尸首來與我講話的了。怪道他說到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這個尸首在此,不穩便,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若從來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僮做些早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張家去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尸,抱有在上,有些象老檀越,特來邀請親人去看。“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威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里間聞得此說,盡道希奇,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一會子鬧动了剡溪里,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在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尸首。號天拍地,哭了一場。哭罷,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此作怪?便請到家里去罷!”叫眾人幫了,动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紧抱,牢木可脱。欲用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時,再不得計較。此時山下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尸強魂必不可脱,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屋梁支架起來,截斷半在,然后連在連尸,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來。一面將木板扎縛了繩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里正來道:“列位不可造次!聽小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系地方怪異,須得報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眾人齊住了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里正道:“報時須說此尸在本家怎么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庵里,怎么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方可對付知縣相公。”張家人道:“我們只知下棺時,揭開被來,不見了尸首。已后卻是唐里師父來報,才尋得著。這里的事,我們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張家,不知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這用里自有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歇宿,見他尸首來的。”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的事,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道:“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

    里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尸的,宜秀才自帶了寫的帳,一擁下山,同到縣里來,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問道:“何事喧嚷?”里正同兩处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將來告明。”知縣道:“有何怪異?”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張某,新死入殮,尸首忽然不見。第二日卻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白。今本家連在取下,將要歸家。小人們見此怪異,關系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怪之尸,并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臺前,憑相公發落。”知縣道:“我曾讀過野史,死人能起,喚名尸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在此,不足為異。只是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么樣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蹶固是,但其間還有好些緣故。此尸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當以備陳。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干人,小生別有下情實告。”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