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今日賈廉訪所為,正似此二詩所言“官人與賊不爭多”、“做官卻做賊”了。卻又施在至親面上,欺孤騙寡,尤為可恨!若如此留得東西與子孫受用,便是天沒眼睛。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后來報應。 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二十年。賈廉訪已經身故,賈成之得了出身,現做粵西永寧橫州通判。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育,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來,行在第六十五,同母親不住德慶,遷在臨賀地方,與橫州不甚相遠。那商功父生性剛直,頗有干才,做事慷慨,又熱心,又和氣。賈成之本意憐著妻家,后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越加心里不安,見了小舅子十分親熱。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而今長大知事,也自喜歡他。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但是小舅子來,千歡萬喜,上百兩送他,姐姐又還有私贈,至于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來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著寡母過日,霏著賈家姐姐、姐夫恁地扶持,漸漸家事豐裕起來。在臨賀置有田產莊宅,廣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為妻,規模日大一日,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過了幾時,賈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接功父商量后事。諸凡停當過,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攛掇姐姐道:“總是德慶也不過客居,原非本藉。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姐姐只該同到臨賀尋塊好地,葬了姐夫,就在臨賀住下,相傍做人家,也好時常照管,豈非兩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傍著親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慶也不是我家鄉,還去做甚?只憑著兄弟主張,就在監賀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 元來商小姐無出,有滕婢生得兩個兒子,絕是幼小,全仗著商功父提撥行动。當時計議已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臨賀进發。少時來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邊,尋個房舍,安頓了姐姐與兩個小外甥。從此兩家相依,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朝夕為伴,不是我到你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無間。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貪安逸,又見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當,遂把內外大小之事,多托與他執料,錢財出入,悉憑其手,再不問起數目。又托他與賈成之尋阴地,造墳安葬,所費甚多。商功父賦性慷慨,將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一律揮霍。雖有兩個外甥,不是姐姐親生,亦且是乳臭未除,誰人來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氣的人,不是要存私,卻也只趁著興頭,自做自主,象心象意,那里還分別是你的我的?久假不歸,連功父也忘其所以。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西,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這是羹里來的飯里去,天理報復之常,可惜賈廉訪眼里不看得見。 一日,商功父害了傷寒癥侯,身子熱極。忽覺此身飄浮,直出帳頂,又升屋角,漸漸下來,恣行曠野。茫茫恰象海畔一般,并無一個伴侶。正散荡間,忽見一個公吏打扮的走來,相見已畢,問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數未該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會當來看看,請到府中走走。”商功父不知甚么地方,跟著這公吏便走,走到一個官府門前,見一個囚犯,頭戴黑帽,頸荷鐵枷,在西邊兩扇門外。仔細看這門,是個獄門。但見:阴風慘慘,殺氣霏霏。只聞鬼哭神號,不見天清日朗。猙獰隸卒挨肩立,蓬垢囚徒側目窺。憑教鐵漢消魂,任是狂夫失色。商功父定睛看時,只見這囚犯处,左右各有一個人,執著大扇相對而立,把大扇一揮,這枷的囚犯叫一聲“啊呵!”登時血肉糜爛,淋漓滿地,連囚犯也不見,止剩得一個空枷。少歇須臾,依然如舊。功父看得渾身打顫,呆呆立著。那個囚犯忽然張目大呼道:“商六十五哥,認得我否?”功父倉卒間,不曾細認,一時未得答應。囚犯道:“我乃賈廉訪也,生前做得虧心事頗多,今要一一結證。諸事還一時了不來,得你到此,且與我了結一件。我昔年取你家財,阳世間償還已差不多了,阴間未曾結絕得。多一件多受一樣苦,今日煩勞你寫一供狀,認是還足,我先脱此風扇之苦。”說罷,兩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聽他適間之言。想起家里事体來道:“平時曾見母親說,向年間被人賺去家資萬兩,不知是誰。后來有人傳說是賈廉訪,因為親眷家,不信有這事。而今聽他說起來,這事果然真了,所以受此果報。看他這般苦楚,吾心何安?況且我家受姐夫許多好处,而今他家家事見在我掌握之中,元來是前緣合當如此。我也該遞個結狀,解他這一樁公案了。”就對囚犯說道:“我愿供結狀。”囚犯就求旁邊兩人取紙筆遞與功父,兩人見說肯寫結狀,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張紙時,原已寫得有字,囚犯道:“只消勇勇押個字就是了。”功父依言提起筆來寫個花押,遞與囚犯。兩人就伸手來在囚犯处接了,便喝道:“快进去!”囚犯對著功父大哭道:“今與舅舅別了,不知幾時得脱。好苦!好苦!”一頭哭,一頭被兩個執扇的人趕入獄門。 功父見他去了,嘆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門外來。只見起初同來這個公吏,手執一符,引著卒徒數百,多象衙門執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傘的,前來聲諾,恰似接新官一般。功父心疑,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禮來,跪著稟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剛正好義,既抵阴府,不宜空回,可暫充賀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請起程。”功父身不自由,未及回答,吏卒前導,已行至江上。空中所到之处,神祗參謁。但見華蓋山、目巖山、白云山、榮山、歌山、泰山、蒙山、獨山許多山神,昭潭洞、平樂溪、考磐澗、龙門灘、感應泉、漓江、富江、荔江許多水神,多來以次相見,待功父以上司之禮,各執文簿呈遞。公吏就請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積有年數,神不開報,以致久受困窮。某家慣作歹事,惡貫已盈,神不開報,以臻尚享福澤。某家外假虛名,存心不善,錯認做好人,冒受好報。某家跡蒙暖昧,心地光明,錯認做歪人,久行廢棄。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濤溺人,有冥數不該,不行分別誤傷性命的,多一一詰責,據案部判。隨人善惡細微,各彰報應。諸神奉職不謹,各量申罰。諸神諾諾連聲,盡服公平。迤邐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稟白道:“公事已完,現有福神來迎,明公可回駕了。”就空中還到賀州,到了家里,原從屋上飛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掙一掙眼,叫聲“奇怪!”走下床來,只見母、妻兩人,正把玄天上帝畫像掛在床邊,焚香禱請。元來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問不應,飲食不进,不死不活,已經七晝夜了。母、妻見功父走將起來,大家歡喜道:“全仗圣帝爺爺保佑之力。”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來迎,正是家間奉事圣帝之應。功父對母、妻把阴間所見之事,一一說來。母親道:“向來人多傳說道是這老兒拐去我家東西,因是親家,決不敢疑心。今日方知是真,卻受這樣惡報,可見做人在財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嘆間,商小姐恰好到來,問兄弟的病信,見說走起來了,不勝歡喜。商功父見了姐姐,也說了阴間所見。商小姐見說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动,商議要設建一個醮壇,替廉訪解釋罪業。功父道:“正該如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親經過的,斷無虛妄。”依了姐姐說,擇一個日子,總是做賈家錢鈔不著,建啟一場黄箓大醮,超拔商、賈兩家亡過諸魂,做了七晝夜道場。功父夢見廉訪來謝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兩家亡魂,俱得好处托生,某也得脱苦獄,隨緣受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訪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覺來與合家說著,商小姐道:“我夜來夢見廉訪祖公,說話也如此,可知報應是實。”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后來年到八十余,復見前日公吏,執著一紙文書前來,請功父交代。仍舊卒徒數百人簇擁來迎,一如前日夢里江上所見光景。功父沐浴衣冠,無疾而終,自然入冥路為神道矣。 周親忍去騙孤孀,到此良心已盡亡。 善惡到頭如不報,空中每欲借巡江。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