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獄本易冤,況于為盜? 若非神明,鮮不顛倒! 話說天地間事,只有獄情最難測度。問刑官憑著自己的意思,認是這等了,坐在上面,只是敲打。自古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任是什么事情,只是招了。見得說道:“重大之獄,三推六問。”大略多守著現(xiàn)成的案,能有幾個伸冤理枉的?至于盜賊之事,尤易冤人。一心猜是那個人了,便覺語言行动,件件可疑,越辨越像。除非天理昭彰,顯應出來,或可明白。若只靠著鞫問一節(jié),盡有屈殺了再無說处的。 記得宋朝隆興元年,鎮(zhèn)江軍將吳超守楚州,魏勝在東海與虜人相抗,因缺軍中賞賜財物,遣統(tǒng)領官盛彥來取。別將袁忠押了一擔金帛,從丹阳來到,盛彥到船相拜,見船中白物堆積,笑道:“財不露白,金帛滿舟累累,晃人眼目如此!”袁忠道:“官物甚人敢輕覷?”盛彥戲道:“吾今夜當令壯士來取了去,看你怎地?”袁忠也笑道:“有膽來取,任從取去。”大家一笑而別。是夜果有強盜二十余人跳上船來,將袁將捆縛,掠取船中銀四百錠去了。次日袁將到帥府中哭告吳帥,說:“昨夜被統(tǒng)領官盛彥劫去銀四百錠,且被綁縛,伏乞追還究治!”吳帥道:“怎見得是盛彥劫去!”袁將道:“前日袁忠船自丹阳來到,盛統(tǒng)領即來相拜。一見銀兩,便已动心,口說道今夜當遣壯士來取去。袁忠還道他是戲言,不想至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錠去,不是他是誰?”吳帥聽罷,大怒道:“有這樣大膽的!即著四個捕盜人將盛彥及隨行親校,盡數(shù)綁來。軍令嚴肅,誰敢有違?一千人眾,綁入轅門,到了庭下,盛統(tǒng)領請問得罪緣由。吳帥道:“袁忠告你帶領兵校劫了他船上銀四百錠,還說無罪?”盛彥道:“那有此事!小人雖然卑微,也是個職官,豈不曉得法度,于這樣犯死的事?”袁忠跪下來證道:“你日間如此說了,晚間就失了盜,還推得那里去?”盛彥道:“日間見你財物大露,故此戲言,豈有當真做起來的?”吳帥道:“這樣事豈可戲得?自然有了這意思,方才說那話。”盛彥慌了,道:“若小人要劫他,豈肯先自泄機?”吳帥怒道:“正是你心动火了,口里不覺自露。如此大事,料你不肯自招!”喝教用起刑來。盛彥殺豬也似叫喊冤屈。吳帥那里肯聽,只是嚴加拷掠,備極慘酷。盛彥熬刑不過,只得招道:“不合見銀动念,帶領親兵夜劫是實。”因把隨來親校逐個加刑起來,其間有認了的,有不認的。那不認的,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有甚用处?不由你不葫盧提,一概畫了招伏。及至追究原贓,一些無有。搜索行囊已遍,別無蹤跡。又把來加上刑法,盛統(tǒng)領沒奈何,信口妄言道:“即時有個親眷到湖湘,已盡數(shù)付他販魚米去了。”吳帥寫了口詞,軍法所系,等不到贓到成獄,三日內(nèi)便要押付市曹,先行梟首示眾。盛統(tǒng)領不合一時取笑,到了這個地位。正是: 渾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說不得。 且說鎮(zhèn)江市上有一個破落戶,姓王名林,素性無賴,專一在揚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錢的勾當。有妻治客年少,當壚沽酒,私下順便結(jié)識幾個倬俏的走动走动。這一日,王林出去了,正與鄰居一個少年在房中調(diào)情,搂著要干那話。怎當?shù)闷邭q的一個兒子在房中頑耍,不肯出去,王妻罵道:“小業(yè)種,還不走了出去?”那兒子頑到興頭上,那里肯走?年紀雖小,也到曉得些光景,便苦毒道:“你們自要入辰,干我甚事?只管來礙著我!”王妻見說著病痛,自覺沒趣,起來趕去一頓粟暴,叉將出去。小孩子被打得疼了,捧著頭號天號地價哭,口里千入辰萬入辰的喊,惱得王妻性起,且丟著漢子,抓了一條面杖趕來打他。小孩子一頭喊一頭跑,急急奔出街心,已被他頭上撈了一下。小孩子護著痛,口里嚷道:“你家干得甚么好事?到來打我!好端端的灶頭拆開了,偷別人家許多銀子放在里頭遮好了,不要討我說出來!”嗚哩嗚喇的正在嚷处,王妻見說出海底眼,急走出街心,拉了进去。早有做公的聽見這話,走去告訴與伙計道:“小孩子這句話,造不出來的,必有緣故。目令袁將官失了銀四百錠,冤著盛統(tǒng)領劫了,早晚处決,不見贓物。這個王林乃是慣家,莫不有些來歷么?我們且去察聽個消息。”約了五六個伙伴,到王林店中來買酒吃。吃得半闌,大叫道:“店主人!有魚肉回些我們下酒。”王妻應道:“我店里只是腐酒,沒有葷菜。”做公的道:“又不白吃了你們的,為何不肯?”王妻道:“家里不曾有得,變不出來,誰說白吃!”一個做公的,便倚著酒勢,要來尋非,走起來道:“不信沒有,待我去搜看!”望著內(nèi)里便走,一個赴來相勸,已被他搶入廚房中,故意將灶上一撞,撞下一塊磚來,跌得粉碎。王妻便發(fā)話道:“誰人家沒個內(nèi)外?怎吃了酒沒些清頭,趕到人家廚房中灶砧,多打碎了!”做公的回嗔作喜道:“店家娘子,不必發(fā)怒,灶砧小事,我收拾好還你。”便把手去模那碎处,王妻慌忙將手來遮掩道:“不妨事,我們自有修罷!”做公的看見光景有些尷尬,不由分說,索性用力一推,把灶角多推塌了,里面露出白晃晃大錠銀子一堆來,胡哨一聲道:“在這里了!”眾人一齊起身趕进來看見,先把王妻拴起,正要根究王林,只見一個人撞將进來道:“誰在我家羅唣!”眾人看去,認得是王林,喝道:“拿住!拿住!”王林見不是頭,轉(zhuǎn)身要走。眾做公的如鷹拿燕雀,將索來綁縛了。一齊动手,索性把灶頭扒開,取出銀子,數(shù)一數(shù)看,四百錠多在,不曾动了一些,連人連贓,一起解到帥府。吳帥取問口詞,王林招說:“打劫袁將官船上銀兩是實。”推究黨與,就是平日與妻子往來的鄰近的一伙惡少年,共有二十余人。密地擒來,不曾脱了一個。招情相同,即以軍法從事,立時裊首,妻子官賣。方才曉得前日屈了盛統(tǒng)領并一干親校,放了出獄。若不是這日王林敗露,再隔一晚,盛統(tǒng)領并親校的頭,多不在頸上了。 可見天下的事,再不可因疑心妄坐著人的。而今也為一樁失盜的事,疑著兩個人,后來卻得清官辨白出來,有好些委曲之处,待小子試說一遍: 訟獄從來假,翻令夢寐真。 莫將幽暗事,冤卻眼前人。 話說国朝正德年間,陜西有兄弟二人,一個名喚王爵,一個名喚王祿。祖是個貢途知縣,致仕在家。父是個鹽商,與母俱在堂。王爵生有一子,名一皋,王祿生有一子,名一夔。爵、祿兩人幼年俱讀書,爵进學為生員。祿廢業(yè)不成,卻精干商賈榷算之事,其父就帶他去山東相幫種鹽,見他能事,后來其父不出去了,將銀一千兩托他自往山東做鹽商去。隨行兩個家人,一個叫做王恩,一個叫做王惠,多是經(jīng)歷風霜、慣走江湖的人。王祿到了山東,主仆三個,眼明手快,算計過人,撞著時運又順利,做去就是便宜的,得利甚多。 自古道:飽暖思淫欲。王祿手頭饒裕,又見財物易得,使思量淫荡起來。接著兩個表子,一個喚做夭夭,一個喚做蓁蓁,嫖宿情濃,索性兌出銀子來包了他身体。又與家人王恩、王惠各娶一個小老婆,多揀那少年美貌的。名雖為家人媳婦,服侍夭夭、蓁蓁,其實王祿轮轉(zhuǎn)歇宿,反是王恩、王惠到手的時節(jié)甚少。興高之時,四個弄做一床,大家淫戲,彼此無忌。日夜歡歌,酒色無度,不及二年,遂成勞怯,一絲兩氣,看看至死。王祿自知不濟事了,打發(fā)王恩寄書家去與父兄,叫兒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東來交付賬目。 王爵看書中說得銀子甚多,心里动了火,算計道:“侄兒年紀幼小,便去也未必停當;況且病勢不好,萬一等不得,卻不散失了銀兩?”意要先趕將去,卻交兒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遂吩咐王恩道:“你慢慢與兩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后來,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見二官人則個。”只因此去,有分交:白面書生,遽作離鄉(xiāng)之鬼,緇衣佛子,翻為入獄之囚。正是福無雙至猶難信,禍不單行果是真。 不為弟兄多濫色,怎教雙喪異鄉(xiāng)身? 王爵不則一日,到了山東,尋著兄弟王祿,看見病雖沉重,還未曾死。元來這些色病,固然到底不救,卻又一時不死,最有清頭的。幸得兄弟兩個還及相見,王祿見了哥哥,吊下淚來。王爵見了兄弟病勢已到十分,涕泣道:“怎便狼狽至此?”王兄道:“小弟不幸,病重不起,忍著死專等親人見面。今吾兄已到,弟死不恨了。”王爵道:“賢弟在外日久,營利甚多,皆是賢弟辛苦得來。今染病危急,萬一不好,有甚遺言回復父母?”王祿道:“小弟遠游,父母兄長跟前有失孝悌,專為著幾分微利,以致如此。聞兄說我辛苦,只這句話,雖勞不怨了。今有原銀一千兩,奉還父母,以代我終身之養(yǎng)。其余利銀三千余兩,可與我兒一夔一半,侄兒一皋一半,兩分分了。幸得吾兄到此,銀既有托,我雖死亦暝目地下矣。”吩咐已畢,王爵隨叫家人王惠將銀子查點已過。王祿多說了幾句話,漸漸有聲無氣,挨到黄昏,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嗚呼哀哉!伏維尚饗。 王爵與王惠哭做了一團,四個婦人也陪出了哀而不傷的眼淚。王爵著王惠去買了一副好棺木盛貯了,下棺之時,王爵推說日辰有犯,叫王惠監(jiān)視著四個婦女做一房鎖著,一個人不許來看,殯殮好了,方放出來。隨去喚那夭夭、蓁蓁的鴇兒到來,寫個領字,領了回去。還有這兩個女人,也叫元媒人領還了娘家。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舍得,身后的王恩不曾相別得,只要設法輕松了便當走路。當下一面與王惠收拾打疊起來,將銀五百兩裝在一個大匣之內(nèi),將一百多兩零碎銀子、金首飾二副放在隨身行囊中,一路使用。王惠疑心,問道:“二官人許多銀兩,如何只有得這些?”王爵道”“恐怕路上不好走,多的我自有妙法藏過,到家便有,所以只剩這些在中外邊。”王恩道:“大官人既有妙法,何不連這五百兩也藏過?路上盤缠勾用罷了。”王爵道:“一個大客商尸棺回去,難道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的?別人疑心起來,反要搜根剔齒,便不妙了。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也勾看得沉重,別人便不再疑心還有什么了。”王惠道:“大官人見得極是。” 計較已定,去雇起一輛車來,車戶喚名李旺。車上載著棺木,滿貯著行李,自己與王惠,短撥著牲口骑了,相傍而行。一路西來,到了曹州東關飯店內(nèi)歇下,車子也推來安頓在店內(nèi)空处了。車戶李旺行了多日,習見匣子沉重,曉得是銀子在內(nèi),起個半夜,竟將這一匣抱著,趁人睡熟時離了店內(nèi),連車子撇下逃了出去。比及天明客起,喚李旺來推車,早已不知所向,急簡點行李物件,止不見了匣子一個。王爵對店家道:“這個匣子裝著銀子五百兩在里頭,你也脱不得干系。”店家道:“若是小店內(nèi)失竊了,應該小店查還。今卻是車戶走了,車戶是客人前途雇的,小店有何干涉?”王爵見他說得有理,便道:“就與你無干,也是在你店內(nèi)失去,你須指引我們尋他的路頭。”店家道:“客人,這車戶那里雇的?”王惠道:“是省下雇來的北地里回頭車子。”店家道:“這等,他不往東去,還只在西去的路上。況且身有重物,行走不便,作速追去,還可擒獲。只是得個官差回去,追獲之時,方無疏失。”王爵道:“這個不打紧,我穿了衣中,與你同去稟告州官,差個快手便是。”店家道:“原來是一位相公,一發(fā)不難了。”問問州官,卻也是個陜西人。王爵道:“是我同鄉(xiāng)更妙。”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