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御家小娘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仆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癥。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御不志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惜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我沒处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聽說罷,道:“這個何難?老仆自當與小主人分憂。”便进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老夫妻兩個親自酒掃正堂,鋪疊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類,供給周備。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與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里也覺過不去。”崔生道:“事己如此,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阴似箭,巳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面,有何妨礙?”崔生道:“丈夫以四方為事,只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責,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只須陪些小心往見,元自不妨。” 兩人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只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揚州地方。看看將近防御家,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末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 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還有甚么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一年,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了。萬一怒發,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后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我也覺得有顏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跳上了岸,正待舉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只金鳳釵下來,與他帶去道:“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細!”接將釵來,袋在袖里了。望著防御家里來。 到得堂中,傳进去。防御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責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里只稱:“小婿罪該萬死。”叩頭不止。防御倒驚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拾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說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說道:“小婿蒙令爱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帳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己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爱到此拜訪,伏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偕老之歡,永遂于飛之愿,岳父不失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實出萬幸。只求岳父憐憫則個。”防御聽罷大驚道:“郎君說的是甚么話?小女慶姐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进,轉动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話在那里說起的?莫不見鬼了!”崔生見他說話,心里暗道:“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只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御道:“小婿豈敢說謊?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岳父叫個人去,接了起來,便見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與同來的是什么人?卻認做我家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值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悄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復家主道:“船中不見有甚么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 防御見無影響,不覺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只金鳳釵來,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脱空說的?”防御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儉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后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恐伯事敗,同逃至舊仆金榮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備細述了一遍。防御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居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之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御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只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御便拜。防御見是慶娘,一發吃驚道:“你幾時走起來的?”崔生心里還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聽他說甚么。只見慶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郊。然與崔郎緣分末斷。今回來此,別無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慶娘續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体,當即痊愈。苦有不肯,兒去抹也死了。” 合家聽說,個個驚駭。看他身体面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体說話了。防御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拘禁,得屬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兒以世緣末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处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與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毋,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見他言詞哀切,便許他道:“吾兒放心。只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興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动顏色,拜謝防御道:“多感父形肯聽兒言,兒安心去了。” 走到崔生面前,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與你恩爱一年,自此別了。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哭。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聽罷叮咛之語,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眾人面前,不好十分親近得。只見興娘的魂語分付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体驀然倒地。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個已無氣了。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姜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病体己好,行动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里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进去。崔生如夢初覺,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揀個黄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個是: 一個閨中弱質,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一個只覺耳畔聲音稍異,面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層。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卻說崔生與慶限定情之夕,只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俏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怫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干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與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慶娘道:“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此事,惜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認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卻是身邊無物,只得就將金風釵到市上貨賣。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赍到瓊花觀中,命道士建蘸三晝夜,以報恩德。 蘸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與郎相見。”遂拜謝道:“蒙即薦拔,尚有余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妾從此別矣!“崔生不覺驚哭而醒。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中所見容貌,備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格起來。慶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細細間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備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前情性,光景無二。兩個感嘆奇異。親上加親,越然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別無影響。——要知只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体來。心愿既完,便自罷了。 此后,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后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誥。遺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体。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