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 (其三)。 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云之詩。那韓慶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他在本府長樂縣藍田石龙嶺地方開館授徒。一日散步嶺下,見路舍有枯骨在草叢中,心里惻然道:“不知是誰人遺骸,暴露在此!吾聞收掩遺骸,仁人之事。今此骸無主,吾在此間開館,既為吾所見,即是吾責了。”就歸向鄰家借了鋤鏟畚鍤之類,又沒個幫助,親自动手,瘞埋停當。撮土為香,滴水為酒,以安他魂靈,致敬而去。 是夜獨宿書館,忽見籬外畢畢剝剝,敲得籬門響。韓生起來,開門出看,乃是一個美麗女子,韓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館,有話奉告。”韓生在前引導,同至館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間,父為閩州守,將兵御元人,力戰而死。妾不肯受胡虜之辱,死此嶺下。當時人憐其貞義,培土掩覆。經今兩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來此,欲圖相報。”韓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掛齒。人鬼道殊,何勞見顧?”玉英道:“妾雖非人,然不可謂無人道。君是讀書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況夙緣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為疑。”韓生孤館寂寥,見此美婦,雖然明說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絕無鬼息。又且說話明白可聽,能不动心?遂欣然留與同宿,交感之際,一如人道,毫無所異。 韓生與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儷。忽一日,對韓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日與君交接,腹已受妊,今當產了。”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初時韓生與玉英往來,俱在夜中,生徒俱散,無人知覺。今已有子,雖是玉英自己乳抱,卻是嬰兒啼聲,瞞不得人許多,漸漸有人知覺,但亦不知女子是誰,嬰兒是誰,沒個人家主名,也沒人來查他細帳。只好胡猜亂講,總無實據。傳將開去,韓生的母親也知道了。對韓生道:“你山間处館,恐防妖魅。外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么樣的?可實對我說。”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備細述一遍。韓母驚道:“依你說來,是個多年之鬼了,一發可慮!”韓生道:“說也奇怪,雖是鬼類,實不異人,已與兒生下一子了。”韓母道:“不信有這話!”韓生道:“兒豈敢造言欺母親?”韓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孫,正巴不得要個孫兒。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韓生道:“待兒與他說著。”果將母親之言說知。玉英道:“孫子該去見婆婆,只是兒受阳氣尚淺,未可便與生人看見,待過幾時再处。”韓生回復母親。韓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蹤跡,不與兒子說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館中來。玉英正在館中樓上,將了果子喂著兒子。韓母一直聞將上樓去。玉英望見有人,即抱著兒子,從窗外逃走。喂兒的果子,多遺棄在地。看來象是蓮肉,抬起仔細一看,元來是峰房中白子。韓母大驚道:“此必是怪物。”教兒子切不可再近他。韓生口中唯唯,心下實舍不得。等得韓母去了,玉英就來對韓生道:“我因有此兒在身,去來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無顏。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寄養在人間,他日相會罷。”韓生道:“相與許久,如何舍得離別?相念時節,教小生怎生過得?”玉英道:“我把此兒寄養了,自身去來由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見,只把兩英相擊,我當自至。”說罷,即飄然而去。 玉英抱此兒到了湘潭,寫七字在兒衣帶上道:“十八年后當來歸。”又寫他生年月日在后邊了,棄在河旁。湘潭有個黄公,富而無子,到河邊遇見,拾了回去養在家里。玉英已知,來對韓生道:“兒已在湘潭黄家,吾有書在衣帶上,以十八年為約,彼時當得相會,一同歸家。今我身無累,可以任從去來了。”此后韓生要與玉英相會,便擊竹英。玉英既來,凡有疾病禍患,與玉英言之,無不立解。甚至他人禍福,玉英每先對韓生說過,韓生與人說,立有應驗。外邊傳出去,盡道韓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眾。恰好其時主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韓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韓生聲名頗不好聽。玉英知道,說與韓生道:“本欲相報,今反相累。”漸漸來得希疏,相期一年只來一番,來必以七夕為度。韓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來對韓生道:“衣帶之期已至,豈可不去一訪之?”韓生依言,告知韓母,遂往湘潭。正是: 阮修倡論無鬼,豈知鬼又生人? 昔有尋親之子,今為尋子之親。 月說湘潭黄翁一向無子,偶至水濱,見有棄兒在地,抱取回家。看見眉清目秀,聰慧可爱,養以為子。看那衣帶上面有“十八年后當來歸”七字,心里疑道: “還是人家嫡妾相忌,沒奈何拋下的?還是人家生得兒女多了,怕受累棄著的?既已拋棄,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約?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記著,寄養在人家,他日必來相訪。我今現在無子,且收來養著,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黄翁自拾得此兒之后,忽然自己連生二子,因將所拾之兒取名鶴齡,自己二子分開他二字,一名鶴算,一名延齡,一同送入學堂讀書。鶴齡敏惠異常,過目成誦。二子雖然也好,總不及他。總卯之時,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歡喜無盡,也與二子一樣相待,毫無差別。二子是老來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孫,十六七歲多與他畢過了姻。只有鶴齡因有衣帶之語,怕父母如期來訪,未必不要歸宗,是以獨他遲遲未娶。卻是黄翁心里過意不去道:“為我長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將四十金與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鶴齡也曉得衣帶之事,對黄翁道:“兒自幼蒙抚養深恩,已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約得有期,豈可娶而不告?雖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過,父母不來,然后成婚,未為遲也。”黄翁見他講得有理,只得憑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懸懸望著,看有甚么动靜。 一日,有個福建人在街上與人談星命,訪得黄翁之家,求見黄翁。黄翁心里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見是星相家無不延接。聞得遠方來的,疑有異術,遂一面請坐,將著三子年甲央請推算。談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著鶴齡的八字,對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來不該在父母身邊的,必得寄養出外,方可長成。及至長成之后,即要歸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見他說出真底實話,面色通紅道:“先生好胡說!此三子皆我親子,怎生有寄養的話說!何況說的更是我長子,承我宗桃,那里還有宗可歸处?”談星的大笑道:“老翁豈忘衣帶之語乎?”黄翁不覺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談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棄兒之韓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認,故此假扮做談星之人,來探蹤跡。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帶之約,果然是真,老漢豈可昧得!況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溝壑,何必賴取人家之子?但此子為何見棄?乞道其詳。”韓生道:“說來事涉怪異,不好告訴。”黄翁道:“既有令郎這段緣契,便是自家骨肉,說與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韓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時,父為閩官御敵失守,全家死節,其魂不漏,與小生配合生兒。因被外人所疑,他說家世湘潭,將來貴处寄養,衣帶之字,皆其親書。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著,敢請一見。”黄翁道:“有如此非怪異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當不凡。今令郎與小兒共是三兄弟,同到長沙應試去了。”韓生道:“小生既遠尋到此,就在長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歸宗,便為萬幸。”黄翁道:“父子至親,誼當使君還珠。況是足下冥緣,豈可間隔?但老夫十八年抚養,已不必說,只近日下聘之資,也有四十金。子既已歸足下,此聘金須得相還。”韓生道:“老翁恩德難報,至于聘金,自宜奉還。容小生見過小兒之后,歸與其母計之,必不敢負義也。” 韓生就別了黄翁,徑到長沙訪問黄翁三子應試的下处。已問著了,就寫一帖傳與黄翁大兒子鶴齡。帖上寫道:“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見衣帶說話,感动于心,驚出請見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帶事体?”韓生看那鶴齡日個年方弱冠,体不勝衣。清標固稟父形,嫣質猶同母貌。恂恂儒雅,盡道是十八歲書生;邈邈源流,豈知乃二百年鬼子!韓生看那鶴齡模樣,儼然與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兒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見寫衣帶的人否?”鶴齡道: “寫衣帶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約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見教。”韓生道:“寫衣帶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見,先須認得我。”鶴齡見說,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棄了兒子一十八年?”韓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與我配合生兒,因乳養不便,要寄托人間。汝母原藉湘潭,故將至此地。我實福建秀才,與汝母姻緣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須別了此間義父,還歸福建為是。”鶴齡道:“吾母如今在那里?兒也要相會。”韓生道:“汝母修去修來,本無定所,若要相會,也須到我閩中。”鶴齡至性所在,不勝感动。兩弟鶴算、延齡在旁邊聽見說著要他歸福建說話,少年心性,不覺大怒起來,道:“那里來的這野漢,造此不根之談,來诱哄人家子弟,說著不達道理的說話!好耽耽一個哥哥,卻教他到福建去,有這樣胡說的!”那家人每見說,也多嗔怪起米,對鶴齡道:“大官人不要聽這個游方人,他每專打聽著人家事体,來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韓生道:“不必羅唣!我已在湘潭見過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兩,便可贖回,還只是我的兒子。你們如何胡說!”眾人那里聽他?只是推他出去為凈。鶴齡心下不安,再三恋恋,眾人也不顧他。兩弟狠狠道:“我兄無主意,如何與這些閑棍講話!饒他一頓打,便是人情了。”鶴齡道:“衣帶之語,必非虛語,此實吾父來尋盟。他說道曾在湘潭見過爹爹來,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鶴算、延齡兩人與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門首,再不放进去鶴齡相見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