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話說宋時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黄節,娶妻李四娘。四娘為人心性風月,好結識個把風流子弟,私下往來。向與黄節生下一子,已是三歲了,不肯收心,只是貪淫。一日黄節因有公事,住在衙門中了十來日。四娘與一個不知姓名的奸夫說通了,帶了這三歲兒子一同逃去。出城門不多路,那兒子見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兒子丟棄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縣中有個手力人李三,到鄉間行公事,才出城門,只聽得草地里有小兒啼哭之聲,急往前一看,見是一個小兒眠在草里,擂天倒地價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見一個人來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著他,那小兒半日不見了人,心中虛怯,哭得不耐煩,今見個人來偎傍,雖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憑他抱了起來。元來這李三不曾有兒女,看見歡喜。也是合當有事,道是天賜與他小兒,一徑的抱了回家。家人見孩子生得清秀,盡多快活,養在家里,認做是自家的了。 這邊黄節衙門中出來,回到家里,只見房闊寂靜,妻子多不見了。駭問鄰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里去了,關得門戶寂悄悄的。我們只道到那里親眷家去,不曉得備細。”黄節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著了忙,各处親眷家問,并無下落。黄節只得寫下了招了,各处訪尋,情愿出十貫錢做報信的謝禮。 一日,偶然出城數里,恰恰經過李三門首。那李三正抱著這拾來的兒子,在那里與他作耍。黄節仔細一看,認得是自家的兒子,喝問李三道:“這是我的兒子,你卻如何抱在此間!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這兒子吾自在草地上拾來的,那曉得甚么娘子?”黄節道:“我妻子失去,遍貼招示,誰不知道!今兒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說?”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這些事?”黄節扭住李三,叫起屈來,驚动地方鄰里,多走將攏來。黄節告訴其事,眾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兒子,抱來時節實是有些來歷不明,卻不知是押司的。”黄節道:“兒子在他处了,還有我娘子不見,是他一同拐了來的。”眾人道:“這個我們不知道。”李三發極道:“我那見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見得這個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認了悔氣,還你罷了,怎的還要賴我甚么娘子!”黄節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賴你?我現有招貼在外的,你這個奸徒,我當官與你說話!”對眾人道:“有煩列位與我帶一帶,帶到縣里來。事關著拐騙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鄰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沒甚欺心事,隨你去見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節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抱了兒子,一直到縣里來。黄節寫了紙狀詞,把上項事一一稟告縣官。縣官審問李三。李三只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并不知別項情由。縣官道:“胡說!他家不見了兩個人,一個在你家了,這一個又在那里?這樣奸詐,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來,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縣里有與黄節的一般吏典二十多個,多護著吏典行里体面,一齊來跪稟縣官,求他嚴行根究。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當不過,只得屈招道“因為家中無子,見黄節妻抱了兒子在那里,把來殺了,盜了他兒子回來,今被捉獲,情愿就死。”縣官又問“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見,拋在江中了。”縣官錄了口詞,取了供狀,問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當案孔目做成招狀,只等寫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奪。孔目又為著黄節把李三獄情做得沒些漏洞,其時乃是紹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獄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殺人重犯,上了鐐時,戴了木枷,跪在庭下,專聽點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電交加,李三身上枷鈕盡行脱落。霹靂聲,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個吏典頭上吏中,皆被雷風掣去。縣官驚得渾身打顫,須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驗看,背上有朱紅寫的“李三獄冤”四個篆字。縣官便叫李三問時,李三兀自癡癡地立著,一似失了魂的,聽得呼叫,然后答應出來。縣官問道:“你身上枷鈕,適才怎么樣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猶如夢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曉得身上枷鈕怎地脱了。”縣官明知此事有冤,遂問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實實不知誰人遺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節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過屈招的。”縣官此時又驚又悔道:“今日看起來,果然與你無干。”當時遂把李三釋放,叫黄節與同差人別行尋緝李四娘下落。后來畢竟在別处地方尋獲,方知天下事專在疑似之間冤枉了人。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險些兒沒辨白处了。而今說著国朝一個人也為妻子隨人走了,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幾乎累死,后來卻得明白,與大庾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說來,便知端的。 佳期誤泄桑中約,好事訛牽月下繩。 只解推原平日狀,豈知局外有翻更? 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長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興高好酒,醉后就要趁著風勢撩撥男子漢,說話勾搭。鄰舍有個楊二郎,也是風月場中人,年少風流,閑荡游耍過日,沒甚根基。與莫大姐終日調情,你貪我爱,弄上了手,外邊人無不知道。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己人往來,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爱。況且徐德在衙門里走动,常有個月期程不在家里,楊二郎一發便當,竟象夫妻一般過日。后來徐德掙得家事從容了,衙門中尋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時節歇息在家里,漸漸把楊二郎與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來。細訪鄰里街訪,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掙得有碗飯吃了,也要裝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話?”徐德道:“鐘不扣不鳴,鼓不打不響,欲人不知,莫若不為。你做的事,外邊那一個不說的?你瞞咱則甚?咱叫你今后仔細些罷了。“莫大姐被丈夫道著海底眼,雖然撒嬌撒癡,說了幾句支吾門面說話,卻自想平日忒做得滲瀨,曉得瞞不過了,不好十分強辨得。暗地忖道:“我與楊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時刻也閑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備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下與他商量,卷了些家財,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豈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見徐德出去,便約了楊二郎密商此事。楊二郎道:“我此間又沒甚牽帶,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邊去,須要有些本錢,才好養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細软盡數卷了去,怕不也過幾時?等住定身子,慢慢生發做活就是。”楊二郎道:“這個就好了。一面收拾起來,得便再商量走道兒罷了。”莫大姐道:“說與你了,待我看著機會,揀個日子,悄悄約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楊二郎道:“知道。”兩個趁空处又做了一點點事,千分萬付而去。 徐德歸來幾日,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訪知楊二郎仍來走动,恨著道:“等我一時撞著了,怕不斫他做兩段!”莫大姐聽見,私下教人遞信與楊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門前來露影。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來。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礙著丈夫一個是眼中釘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顛八倒,如癡如呆,有頭沒腦,說著東邊,認著西邊,沒情沒緒的。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茶里飯里多是他,想也想癡了。因是悶得不耐煩,問了丈夫,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要到岳廟里燒一位香。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进,不該放他出去才是。卻是北人直性,心里道:“這幾時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來。便等他外邊去散散。”北方風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當,不大肯跟隨走的。當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帶了紙馬酒盒,抬著轎,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閏中佚女,竟留煙月之場;枕上情人,險作囹固之鬼。直待海清終見底,方令盆覆得還光。 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房,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鉆,專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婦女,又喜討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與莫大姐是姑勇之親,一向往來,兩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樁欠事,時常記念的。一日在自己門前閑立,只見幾乘女轎抬過,他窺頭探腦去看那轎里抬的女眷,恰好轎簾隙处,認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轎上掛著紙錢,曉得是岳廟进香,又有閑的挑著盒擔,乃是女眷們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廝趕著他們去,閑荡一番,不過插得些寡趣,落得個眼飽,沒有實味。況有別人家女眷在里頭,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等莫大姐轉來。我是親眷人家,邀他进來,打個中火,沒人說得。亦且莫大姐盡是貪杯高興,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時趁著酒興營勾他,不怕他不成這事。好計,好計!”即時奔往鬧熱胡同,只揀可口的魚肉葷肴、榛松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 正是: 安排撲鼻芳香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卻說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廟里燒過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隨著好坐处,即便擺著吃酒。女眷們多不十分大飲,無非吃下三數杯,曉得莫大姐量好,多來勸他。莫大姐并不推辭,拿起杯來就吃就干,把帶來的酒吃得磬盡,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將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轎抬回。回至郁家門前,郁盛瞧見,忙至莫大姐轎前施禮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朧,見了郁盛是表親,又是平日調得情慣的,忙叫住轎,走出轎來與郁盛萬福道:“元來哥哥住在這里。”郁盛笑容滿面道:“請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帶著酒意,踉踉蹌蹌的跟了进門。別家女轎曉得徐家轎子有親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轎夫住在門口等候。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