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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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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誣詐船家了。”看的人聽見,才曉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見在,反要詐船上賠帽子,發起喊來,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閑幾個攬事的光棍來出尖,伸拳擄手道:“果是賊道無理,我們打他一頓,拿來送官。”那人在船里搖手指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們去了罷。”那人忙跳上岸。眾道怕惹出是非來。叫快開了船。一來沒了帽子,二來被人看破,裝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費了一番東道,落得掃興。你道跳下船來這人是誰?正是紗王三。懶龙把板巾換了帽子,知會了他,趁擾壤之際,特來證實道土本相,掃他這一場。道士回去,還缠住船家不歇。紗王三叫人將幾頂帽子送將來還他,上復道:“已后做東道要灑浪那帽子時,千萬通知一聲。”眾道才曉得是紗王三耍他,又曾聞懶龙之名,曉得紗王三平日與他來往,多是懶龙的做作了。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龙道:“無錫縣官衙中金寶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龙聽在肚里,即往無錫地方,晚間潛入官舍中,觀看动靜。那衙里果然富貴,但見:

    連箱錦綺,累架珍奇。元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口中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幾多骨肉;更兼苞直混濫,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費盡心要傳家里子孫,腆著面且認民之父母。

    懶龙看不盡許多箸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以多取。”看見一個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亂猜,屈了無干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墻上,畫著一技梅花,然后輕輕的從屋搪下望衙后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余兩金子在內,價值一千多兩銀子。各处尋看,只見旁邊畫著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吃驚道:“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為記?此不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进衙來看賊跡。眾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覆官人,這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龙。身到之处,必寫一枝梅在失主家為認號。其人非比等閑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紧,怕生出別事來。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舍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庇他,多打一頓大板才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內,不拿來見我,多是一個死!”應捕不敢回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必要拿那懶龙到官。

    應捕無奈,只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进閶門,看見懶龙立在門口,應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東西罷了,賣弄甚么手段畫著梅花?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到官,卻是如何?”懶龙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龙拉了兩個應捕一同到店里來,占副座頭吃酒。懶龙道:

    “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兩位?只要從容一日,待我送個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雖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必要為你受虧了。”懶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在那里了?”懶龙道:“當下就與兩位分了。”應捕道:“老龙不要取笑!這樣話當官不是耍处。”懶龙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見。”扯著兩個人耳朵說道:“只在家里瓦溝中去尋就有。”應捕曉得他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里,豈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懶龙道:“兩位請先到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金子,約有二兩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兩個應捕看見赤艷艷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下別過。

    懶龙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獨自在帳中,懶龙揭起帳來,伸手进去一摸,摸著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龙一般。懶龙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發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动分毫,輕身脱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發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模,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發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里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若平日綠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卻如此模樣,心里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紧。”函取印箱來看,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寬些。又見有頭發缠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發髻,散在箱里。再簡點別件,不动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拼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龙別后,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里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龙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伙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里差簽來到。只道是拿違限的,心里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龙果不失信,已到這里弄了神通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龙,要他到縣相見。懶龙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龙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縣中,只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來,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龙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臺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龙,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龙道:“我謝相公厚賜,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懶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么?”懶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处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將印信送還,只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御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龙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只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处尋覓,不見蹤跡。察院心里道:“再沒处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处。”分付眾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进。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覺局脊,不曉是甚么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进,只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只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預先分付下的。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干系須推不去。”展轉無計,只得润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于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抚都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懶龙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

    枉使心機,自作之孽,

    無梁不成,反輸一貼。

    懶龙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处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龙?”懶龙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龙,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龙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跡,墓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龙聽見,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干,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著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龙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处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追捕,你卻遁來這里妝此模樣躲閃么?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么也如此說?那庫里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龙,走回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处,一追便見,與懶龙并無干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龙,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話的怎么忘了?”懶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只管缠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于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体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臨財茍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傅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為間作諜,那里不干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只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

    世上于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龙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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