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借西廂-《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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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張生將起身未起身時,從外面进來一個人,張生只覺得眼前一亮,把已經(jīng)提起來的屁股又重新在椅子上放穩(wěn)了。只見那进來的人兒,頭上梳個雙丫髻,左鬢邊插一朵五彩宫絹花,兩道彎彎細(xì)眉,一雙巧目,非同尋常,一看就是機(jī)靈慧黠的人兒。櫻桃小口,薄薄嘴唇,一看就是伶牙俐齒之相。桃花嬌臉上一雙酒渦,顯出天真無邪之態(tài)。身穿白綾對襟襖,外罩月白半臂,白碾光絹挑線湘裙,一身縞素,好比觀世音旁邊的龙女。你道來者是誰?乃是鶯鶯小姐的丫環(huán)紅娘也。張生一眼便認(rèn)出女子便是昨天在大殿見到的小姐身邊的丫環(huán),當(dāng)時只顧看小姐,倒忽略了她。你看她眼角盡在瞟著我,小丫環(huán)就如此多情,若共她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我怎么能舍得叫她疊被鋪床?我一定會替她央求小姐,央求夫人,如果她們不答應(yīng)給這小丫頭自由,我就親自寫給她從良狀。
紅娘踏进方丈,一眼就望見了張生,就這么一眼,已經(jīng)把張生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xì)。只見他長相英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兩道劍眉,目如朗星,方臉大耳,儀表堂堂,和藹可親。紅娘想,此人我認(rèn)得的,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眼光賊忒忒盯住了小姐不放的那個書呆子嗎?昨天我惱他對小姐沒有禮貌,不把他放在心上,并未細(xì)看,今天看看,著實不錯。不過他來這里干嗎?昨天游了今天還要游,游興倒不淺。不對,很可能是沖著小姐來的,那以后得留點兒神了。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小紅娘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已想得那么多。她不能盡在猜想,還有正經(jīng)事要辦哩。這時她已經(jīng)走到了長老面前,行了一個禮,說道:“長老萬福!”
長老問道:“紅娘姐姐到此,不知有何貴干?”
紅娘答道:“奉了老夫人之命,特地前來請問長老幾時與老相公做佛事。如果選定了日期,就給個回音。”
長老道:“二月十五日,就可以替老相公做佛事了。”
紅娘道:”小婢和長老同去佛殿看了,再回夫人的話。”
長老道:“好。”回頭對張生道:“張先生,請梢坐片刻,老僧陪同小娘子到佛殿去看一看便來,失陪了!”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張生心里著實不高興,你老和尚陪了小嬌娘一走了之,把我干擺在這里,沒那么容易!我也要去,就說道:“長老,為何推卻小生?一同走一趟,如何?”
長老聽了,知道張生已產(chǎn)生了誤會,便說道:“先生休得見怪,老僧想此事與先生無關(guān),故不敢有勞清神。”
張生一聽,什么!此事與我無關(guān)!老禿驢太不体諒人了。此事與我張生大大的有關(guān),紅娘是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我要和小姐親近,豈能少得了她?可是長老已經(jīng)拒絕,如何是好?好!用一下激將法,不怕他不讓我去。于是就在長老將要跨出房門時,說道:“長老,小心謹(jǐn)慎哪!”
長老聽得張生言語突然,覺得話中有話,便站住了,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張生答道:“偌大一個宅堂,怎么沒有一個男兒郎,卻使喚梅香來說勾當(dāng)?豈不聞‘瓜田不納履,李下不彈冠’!”
長老說道:“先生,此言差矣!想老僧是出家人,年紀(jì)活了七十余,做她的爺爺還嫌大一些,哪里會有什么事?先生你還不知道,老夫人治家極嚴(yán),家里只有老家人一個男子——前些日子已派往長安去了——如今內(nèi)外并無一個男子出入,不叫紅娘出來,難道要老夫人和小姐自己來說?”
張生道:“人言可畏哪!”
長老道:“這是什么話!幸虧那小娘子沒聽見,否則,是什么意思!豈不要惹出些口舌來!”轉(zhuǎn)念又一想,就讓姓張的一同去算了,于是說道,“既然如此,就麻煩先生一同去走走如何?”張生想,這就對了,當(dāng)下道:“小生理當(dāng)奉陪。”長老想,什么理不理,還不是你用話給激出來的,卻還得客氣一聲,說道:“多謝了!先生請!”
張生說道:“讓小娘子先行一步,小生靠后一些。”
長老點點頭說道:“好一個至誠的君子!”
唉!長老如果知道張生這次來訪的真正意圖,不罵他一個“包藏禍心,居心叵測”才怪,哪里會有這樣的謬贊!
長老和張生一前一后出了方丈,跟著紅娘,一起來到佛殿上。
長老對紅娘說道:“這齋供道場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了,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來拈香。”
紅娘還沒來得及回答,張生問道:“敢問長老,為何做道場拈香?”
長老答道:“這是崔家相国小姐的一片孝心!一來為了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二來又是老相爺三周年孝滿除服,所以要做一壇道場好事。”
張生聽了,方明白做道場的原因,又聽到小姐也來拈香,那不是一個接近小姐的好機(jī)會嗎?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須趕快想一個妙計。略一思考,有了,說道:“慚愧啊慚愧!”說著,就哭起來了,虧得他像劉備那樣有一副急淚。
長老覺得奇怪,好端端怎么哭起來了?問道:“先生,何事傷心?”
張生哭著說道:“想我張珙自幼父母早亡,別說從未延請一僧一道設(shè)壇追薦超度,就連一陌紙錢也未焚化過。‘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想小姐乃一女子,尚有報答父母之心,小生枉為七尺男兒,幾年來湖海飄零,至今未盡一絲孝道,豈不愧煞人也!是以傷心,叫長老見笑了。”
長老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這秀才也是一位孝子,應(yīng)該同情,就說道:“先生不必悲傷。”
張生道:“懇請長老慈悲為本,方便為門,設(shè)法與小生附齋一份,追薦雙親。”
長老道:“先生如此孝心,老僧理當(dāng)方便。先生只要破費五千文錢,附齋一份足夠了。”
張生道:“多謝長老!不過,長老雖然答應(yīng),不知老夫人和小姐同意否?如若不允,也是枉然。”
長老道:“先生放心!在老夫人和小姐处,自有老僧為先生說情。想老夫人和小姐都通情達(dá)理,諒無不允,請放心,包在老僧身上。”
張生道:“長老的恩情,小生沒齒難忘!”
長老對旁邊的法聰說道,“法聰,替先生帶一份齋。”
法聰答道:“遵命!”
長老道:“正事己畢,兩位請到方丈去用茶。”
一行人陸續(xù)走出大殿,紅娘走在頭里,長老第二,張生第三,他故意落后幾步,心想,做佛事那天,如果小姐不出來,豈不白花了五千大錢么!這一定要了解清楚。去問誰呢?也只有去問法聰了。現(xiàn)在看到法聰落在后邊,正是個好機(jī)會,所以把腳步放慢。法聰被張生一堵,就站定下來。張生回頭悄悄地問法聰道:“小師父,崔家做道場那天,老夫人、公子都要出來拈香嗎?”
法聰隨口答道:“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闔第光臨。”
張生道:“那小姐也要來的了。”
法聰道:“廢話!這是她報答父母的事,怎么能不來呢?”
張生聽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暗暗說道:“這五千大錢花在刀口上,值得!”
張生得了確信,心里很高興,又想,紅娘到了方丈,大概快出來了,不妨等一會兒,等她出來和她說幾句活,這樣就走得更加慢了。法聰不愿奉陪,徑往方丈去了。
紅娘到了方丈,對長老說道:“多謝長老,小婢不吃茶了,遲回了恐怕老夫人怪罪,要趕紧回話去。”說罷告辭。
紅娘出了方丈,低著頭一徑往回走,迎面碰著了張生。張生也不問情由,就向紅娘一揖,說道:“小娘子拜揖!”
紅娘正低著頭走路,倒被他嚇了一跳,抬頭見是張生,只好還禮,說道:“先生萬福!”
張生道:“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么?”
紅娘有點不大高興,沒什么好聲氣地說道:“我便是,不勞先生动問!”張生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罷,又深深地一揖到地。
紅娘道:“哎!算了罷!油多菜也要壞,禮多人也要怪。免了罷!”
張生道:“實不相瞞,小生已在此恭候多時了!”紅娘問道:“你等我干嗎?”
張生道:“小生有一言,相煩姐姐轉(zhuǎn)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
紅娘聽了,又氣又好笑,自報履歷,長長的一大篇,真是個書呆子。就把俏臉一板,說道:“誰問你這些了?憑什么要替你轉(zhuǎn)告?真是書呆子!”最后一句把心里的活也順便帶了出來。
張生連忙說道:“姐姐你誤會了!小生并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jīng)常出來么?”紅娘發(fā)怒道:“先生枉為讀書君子,難道忘了孟老夫子說過的話?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古人云: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孔圣人也說過,他道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动’。俺老夫人治家嚴(yán)肅,有冰霜之操,哪怕是十二三歲的孩童,未奉傳喚,也不敢隨便进入中堂。前些日子,俺小姐未經(jīng)稟告,出了閨房,被老夫人看到,把她叫到院子里,訓(xùn)斥道:‘你是個女子,沒有稟告就走出閨門,萬一碰到小和尚或是游客,豈不是自找羞辱!’小姐當(dāng)時就認(rèn)錯,說道:‘從今以后,一定改過自新,不敢再犯。’老夫人對親生女兒尚且如此,何況對我們下人?小姐受了老夫人的嚴(yán)訓(xùn),怎么會對你‘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呢?先生學(xué)習(xí)先王之道,應(yīng)當(dāng)遵守周公之禮,不關(guān)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用心思。今天你走運,碰到了我,還可以原諒。如果給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絕對不跟你罷休。今后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要胡說八道!”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別看紅娘她聰明伶俐,卻是兩服墨黑,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是個大文盲。
那么她對張生這一套孔孟之道哪來的呢?原來她是從老夫人那里學(xué)來的,老夫人經(jīng)常教訓(xùn)鶯鶯小姐,像和尚念經(jīng)似的,她在旁邊聽得滾瓜爛熟了,故使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把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張生訓(xùn)得發(fā)昏章第十一。
張生聽了以后,心里十分痛苦,把一天的憂愁全都撮到了眉尖上。說什么“老夫人有冰霜之操,不召喚誰敢进入中堂?”小姐啊!你既然懼怕老母的威嚴(yán),就不應(yīng)該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要想丟開手,可教人怎么丟得下呢?小姐啊,你的情已經(jīng)黏住了小生的肺腑,你的意已經(jīng)惹动了小生的肝腸!我張生今生如果得不到你這有情人,大概是前世燒了斷頭香;如果得到了你賢小姐,我要把你擎在手里,爱在心里,看在眼里。當(dāng)初的巫山神女,隔離得像天一般遠(yuǎn),聽說罷巫山就在那邊。我的身軀雖然立在走廊里,魂靈兒已經(jīng)飛到了她的身邊。本來我要把心事傳過去,卻恐怕泄漏春光被她母親知道。老夫人恐怕女兒懷春,卻責(zé)怪黄鶯兒相對鳴,埋怨蝴蝶兒成雙飛。小姐啊!我知你年紀(jì)還小,性子剛強,你的張郎倘若能夠和你相親相爱,你不會討厭我,只要能夠獲得溫存的嬌夫婿,怕什么管教得紧的老親娘。唉!老夫人也太過慮了!依我看,小生和小姐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不是小生自己夸口,小姐有德、容、言、工,我張生也有溫、良、恭、儉。不要錯過了機(jī)會,別等到眉毛淡了才想到要張敞來描畫,青春將逝的時候回憶起阮肇入天臺,到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想起了她那淺描的眉兒,淡妝的臉兒,粉香膩玉的頸脖兒,繡鴛鴦翠裙下露出的三寸小金蓮兒,繡鸞襖的紅袖口伸出玉筍般的手指尖兒。。教人不想也得想。小姐啊!你拋撇下半天的風(fēng)韻,我卻拾到了萬種相思。
張生在走廊里胡思亂想了一大通,才想起應(yīng)該向長老告辭了,趕忙走进方丈,長老已經(jīng)等候了一會,見張生进來,問道:“先生,哪里去了?”張生不能說被紅娘教訓(xùn)了一通,只好又撒個謊,說道:“小生更衣去來。敢問長老,房子怎么樣了?”
長老道:“就依照先生的意思,在塔院側(cè)邊西廂有一間房,十分安靜,正適合先生住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拾好了,先生隨時可以搬來。”
張生道:“多謝長老!小生即刻便回店中搬行李去。告辭了!”說罷起身,向長老一揖到地。
長老也起身還禮相送,說道:“先生,慢走。”
張生道:“長老請留步。”
長老叫法聰道:“法聰,代為師相送張先生。”
法聰領(lǐng)命,引著張生送出山門,法聰道:“張相公,恭喜你,稱心如意!”張生道:“多謝小師父鼎力相助。”說罷,對著法聰一揖,一徑回城搬取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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