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墻唱和-《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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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張生辭別了長老,離開了普救寺,一路上長吁短嘆,胡思亂想。如果住在客店里,雖然人喧馬鬧,塵囂嘈雜,還可以消遣解悶,搬到寺里,禪堂清靜,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終朝枯坐,這種凄涼的日子,讓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呵!在那里,院宇深深、枕簟冰涼,一盞燈,一個影,只在書房帷幕上搖晃,即使是達到了今生的愿望,也難以消磨這般長夜!睡不著翻來覆去倒像翻手掌,少說一些也有一萬聲長吁短嘆,五千遍搗忱捶床!小姐啊!你嬌羞好比花解語,溫柔賽過玉生香。我和她突然相見,轉瞬分別,已經記不清楚她的嬌模佯,平常的記憶力那么強,讀書千萬行,個字也不會忘記,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卻那么健忘!我恨我自己太窩囊,眼前只有手托著下巴頦慢慢去想了。
張生一路上神不守舍地一味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进了城,回到客店,對琴童道:“普救寺的房子已經借好。”
琴童道:“事不宜遲,小的早已把行李收拾齊整,立刻搬家。”
張生到帳房結了房飯金,琴童一肩行李,主仆二人,直奔普救寺而來。
暫且放下不提。
卻說鶯鶯小姐自從昨天在佛殿上見到張生以后,覺得有點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來。張生的俊雅儀容,瀟灑舉止,風流人品。出眾才華,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一閉上眼,好像張生就站在自己的身邊,對著她輕憐蜜爱地說道:“小姐,小生來了!與你畫眉。”鶯鶯羞答答地微微仰起了嬌臉,哪知就這么一仰,卻把小姐給仰醒了。原來她正靠在妝臺邊紅木圈椅里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不覺難為情起來,頓時雙臉飛紅。她想到自己是相国千金,大家閨秀,自幼就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訓,《女誡》、《女箴》背得滾瓜爛熟,怎么會如此心猿意馬?幸虧紅娘不在,否則又被這小賤人取笑了。唉!不去想他了。可怎么也不行,心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一會兒又想他是否婚配?轉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親作主,許配給表兄鄭恒。此人形態猥瑣,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十足的紈绔子弟,嫁了這種人,實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鄭恒也像秀才那樣,那該多美滿!咳!怎么又想這些了?不!讓我想吧,母親把我拘管得如此嚴格,毫無自由,我又何必再自己束縛自己呢?她老人家管得了我的身,管不了我的心。紅娘又不在身邊。我可以大膽地去想。唉!這書生看起來十分聰明,但不知我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傳過去的情愫,他覺察否?他接受否?什么時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屬?那時間,才子佳人,雙宿雙飛,卿卿我我,舉案齊眉,該多么幸福,多么稱心如意,人生可以無恨了!怎知道人生本是有缺憾的人生,月宫仙子啊!求你用五色石來補我的離恨天!她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兒卻如奔馬飛鳥,了無羈絆,覺得十分舒暢而陶醉于其中。
就在此時,小紅娘上樓來了。見小姐獨自呆呆地坐著,大概是在等待回音吧。于是喊道:“小姐!”
一聲“小姐”,把鶯鶯從幻想王国里叫了回來,見是紅娘,說道:“啊!是紅娘!你回來了。”
紅娘道:“我回來了。”
小姐問道:“我命你去問娘親,幾時做好事,問過了沒有?回來得怎么這般慢?”
紅娘答道:“問過了,因為老和尚還沒有回復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紅娘到前邊廟里去問老和尚,故此遲回了。”
小姐又問道:“日期定下了沒有?”
紅娘答道:“現在已經確定了。二月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說罷,卻吃吃地笑個不停。
小姐見紅娘這樣的癡笑,心里一虛,該不會被她看出我在想那個書生吧?不會,紅娘這個鬼精靈還不至于鬼到這種程度,心里于是坦然了。她白了紅娘一眼,說道:“瘋丫頭,有什么好笑!”
紅娘笑著道:“小姐,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咱們昨天在寺里見到的那個秀才,今天也在方丈。”
小姐一聽紅娘說起那秀才,心里非常高興,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況哩,卻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淡淡他說道:“在又怎么樣?有什么好笑的。”紅娘還是笑著道:“小姐你別先急著下斷語,好笑的在后頭呢,聽我說下去。老和尚帶領小婢去看齋堂,那秀才也跟著去看,在回方丈時,那秀才卻在門外等著,看到我出來時,對著我深深唱了個喏,說道:‘小娘子莫非是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么?’我說:‘是便怎樣?’他說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就學張生打恭作揖的樣子,自己又笑了起來。
鶯鶯小姐也微微一笑,道:“后來呢?”
紅娘道:“他又說:‘小生在此等候多時了!’我說:‘你等我干什么?’他說:‘小生有一言敬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誰問他來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小姐聽了,芳心暗喜,不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貫,連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張生,卻忘記了自身已經受聘,真是銀燈紅蠟,不照自己,只照別人。
小姐還沒有回答,紅娘繼續說道:“這真是一個書呆子,要我給小姐傳言,誰替他傳去!小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小姐幾乎笑出聲來,這傻丫頭,說不替他傳話,卻全傳過來了。小姐想,在平時你經常打趣我,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你了。就說道:“啊!紅娘!果真可笑之極!想那書生的話是傳不得的,像那‘娶妻’之類話語,更不能讓夫人知道!”
紅娘終究不是傻子,說出口就覺察到說漏了嘴,全都竹筒倒豆子似地說了,還說不傳哩。聽小姐這么說,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來,撒嬌道:“小姐,我不來了!人家就說錯這一回,你就揪住了不放,下回你也得留點兒神!”既然已經把主要話語全傳達了,還有些零零碎碎的都倒光算了,于是道:“小姐,我說他是書呆子,那書生連忙說道:‘姐姐誤會了,小生井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嗎?’小姐,你說像話不像話?被紅娘好一頓搶白。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于甚么哩,世界上竟然有這等的傻角!我恨不得馬上去稟告老夫人!”
小姐聽了不覺由衷地笑了起來,心里美滋滋的,這真是一位多情郎君,我的眼光沒有看錯,此事萬萬不能讓母親知道。于是說道:“紅娘!稟不得!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不可讓夫人知道!”說罷,向樓窗外望了望,道:“紅娘,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晚間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準備香案,咱們到花園燒香拜月去。”
卻說張生雖然受到紅娘的一番奚落,但是并未灰心喪氣,要娶鶯鶯小姐為妻的“雄心壯志”還在。不過,他也不是沒有顧慮的,他想,小姐是相国千金,自己雖然是尚書之子,總歸是已經敗落了,恐怕門第不相配,說不準會白費心機。好在小姐對我有情,希望還是有的。所以仍舊帶了琴童,搬到普救寺來。
這時法聰已在山門迎接,見到張生,迎上前去,道:“張先生來了!”
張生見是法聰,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了!”
法聰道:“僧房早就收拾好了,請跟我來!”說罷,走在前頭引路。
過佛殿,繞花墻,曲曲折折,來到西廂,把行李搬进一間僧房,房間并不大,也不過一丈方圓。
琴童首先叫了起來,說道:“相公,房間太小了!”張生想,你還嫌小!我費盡心機,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于是道:“你懂得什么!劉禹錫老先生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龙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這間僧房,室不在大,安身則行,往后如果有小姐來陪伴,那就唯我德馨了也!”
琴童噘著嘴道:“相公,你是德馨了,我琴童可德不了馨,叫我睡到哪里去?總不能把我掛在墻上。小和尚,你們也太小氣了!”
法聰急了,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真正冤枉也!”
張生忙說道:“琴童,休得胡言!這間房子是本相公選定了的,與和尚何干!”張生想,你懂個屁,這里離鶯鶯小姐近,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前邊的大房子我還不要哩!
法聰卻不依不饒,對琴童道:“琴童,你的眼睛瞎啦!你來看看房門口掛的那塊匾,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大字‘容膝山房’。什么叫做‘容膝’,你懂嗎?告訴你,讓你長點學問,‘容膝’就是只安放得下膝蓋,這里連牛都可以放兩三頭,還說小!你說沒有睡的地方,那邊隔壁還有一個小間,夠你去挺尸的了!”
琴童這才沒話說,自個兒打開行李,整理床鋪。
張生也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間“容膝山房”,屋子雖然小了一些,可布置的格局卻很有雅趣,室內窗明幾凈,水磨方磚鋪地,一塵不染。綠紗窗下放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旁邊紫檀小茶幾上放著一盆清供,小巧玲瓏的清虛石上長滿了綠苔,還長著一棵小小的蒼虬古樸的五針松。小佛龕里供一尊白玉魚籃觀世音,法相莊嚴,佛龕兩旁有一副對聯,上面寫著“紫竹林中觀自在,白蓮壇上現如來”。佛前小巧的餾金香爐內青煙裊裊,香氣氤氤。白粉墻上掛一張立軸,乃是當代大畫家吳道子畫的達摩禪師《一葦渡江圖》,兩旁配一副顏真卿寫的對聯,上聯是“室雅何須大”,下聯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實情。推開綠紗窗,小欄于外是個小庭院,院內青草鋪滿地面,有兩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樹,真是一株楊柳間碧桃。近墻角有一堆太湖石疊就的假山,疊得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環境十分幽雅,到处都令人感到舒暢滿意。張生看了,心里非常高興,不過覺得似乎還缺少了些什么。不是嗎?就少一個鶯鶯小姐來“紅袖添香夜讀書”了。張生知道,這樣的一番布置,是法聰小師父的一番心意,心里很是感激,就向法聰致謝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你費神費力,陳設幽雅,布置得宜,不是大手筆是作下出的!小生這廂有禮了!”
法聰聽了張生的稱贊,覺得耳內和順,心里舒泰,忙答禮道:“張先生少禮,小僧無能,先生謬贊了!”
法聰對于張生本來就有好感,張生對鶯鶯小姐有情,他也清楚。盡管和尚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也總歸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樣有感情,所以,他對張生和鶯鶯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幫助張生,一心想促成其事。真有點“狗逮耗子——多管閑事”。現在給張生表揚了幾句,好感又增加了凡分,心想再送一個機會給你,看你的造化吧。就對張生悄悄地說道:“張先生,告訴你一件好事。”
張生見法聰那么神秘,又聽到“好事”兩字,就料到一定和鶯鶯小姐有關,連忙湊上前去,問道:“有何好事?請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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