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忍無可忍-《下街往事》
第(1/3)頁
來順回來了,剃著跟我當年一樣的光頭,嘴角也是叼著半截香煙,只不過是他的煙帶了兩指長的過濾嘴。他給我帶回來一雙棕色的皮鞋,樣子很結實,估計不會太便宜,我穿上試了試,有點兒大,不太跟腳,讓我想起了楊波。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我說聲“你忙就不用陪我了”,揮揮手讓他走了。現在我已經不再奢望來順能夠幫我支撐起這個家了,我只希望他自己能夠安安生生地娶妻生子,安安生生地活下去。來順整天呼朋喚友地在街上呼嘯而過這倒沒讓我有太多的擔憂,我擔憂的是他身邊的那些朋友,粗看一眼,不就是一群當年的張寬、王東、林志揚、金龍、家冠、鄭奎嘛。
抽了一個時間,我去照相館給我爸我媽和我哥哥洗了一張很大的黑白照片,三個人是合起來的。我哥夾在我爸爸和我媽的中間,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胳膊上戴一個寫著紅衛兵的胳膊箍,他在笑,他的年齡看上去比來順還小。我把照片裝在我跟楊波的結婚照那個框子里,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正面的桌子上,下面放著香爐。我每天都給他們上香,再忙也上。只要我在家,那三柱香就不會斷,家里整天煙霧繚繞。我爺爺的小照片在我的那屋,我給他也上,只是沒那么勤,時斷時續的。
過了元旦,我帶著來順去了一趟公墓,給我爺爺和我爸我媽磕了頭,我讓來順去給我哥磕頭,林寶寶來了。
林寶寶似乎又有了犯病的前兆,車輪般穿梭在幾個墳包前磕頭,額頭上全是泥土,有絲絲血跡滲出。
她不哭,只是不停地念叨:“爸爸,媽媽,張毅……”最后她坐在我哥的墳頭邊念叨揚揚,好象在說她弟弟死得冤枉。
我有些納悶,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問她,揚揚怎么了?
林寶寶說,昨天夜里我做夢了,夢見我弟弟死了,被幾個人堵在寶寶餐廳的門口砍死了,漫天鮮血。
我說,你別這樣詛咒揚揚,他沒死,他活得好好的,在外面做大買賣呢,他很快就來看你了。林寶寶渾身一哆嗦,受驚的孩子一樣抱住了我的肩膀:“你別讓他來看我,我害怕他,我從小就害怕他……他從小就不讓我省心。他打我,他罵我,別人罵我是破鞋,他也罵。后來他被警察抓走了,我過了好多年安穩日子。這次他又回來了,還是那個樣子,要錢,不給就要動手。大寬,我怎么這么命苦呢?我以為他會變好的,可是他還是那個樣子。你別讓他回來,咱們家就你和來順還有我就夠了,他不是咱們家的人。”我拍拍他的后背,柔聲說:“嫂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去咱們家住的,我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前幾天,我接過林志揚的一個電話,他好象喝酒了,在那邊一個勁地嘿嘿:“大寬,你很幸福啊,你很幸福啊……”
這話親口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我怎么聽怎么覺得味道不對,我說:“有話你就說,別這么陰陽怪氣的。”
林志揚不嘿嘿了:“大寬,你是不是把我姐姐給上了?如果那樣,你得跟她結婚,不然一哥會不高興的。”
我壓抑著心頭的怒火,一字一頓地說:“林志揚,你給我聽好了,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雜碎。”
林志揚咦了一聲,接著嘿嘿:“這年頭有幾個不雜碎的?嘿嘿,我就雜碎了,我打從一下生就是個雜碎……”
這還是人科動物嗎?我一把關死了電話,陰冷的感覺從腳底冒上來,讓我幾乎變成了一塊冰。
我問林寶寶,是誰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林志揚的?林寶寶說,上次他來,要你的手機號碼,我沒告訴他,不會是來順告訴他的吧?我打電話問來順,來順連他還有個舅舅都記不起來了,一個勁地嘟囔,誰是林志揚,誰是林志揚?估計是王東告訴他的,我直接去了王東家,問他知不知道林志揚回來了?王東說,知道,他來找過我,很落魄的樣子,說了一大通感激當年咱們冒死支援他的話,然后就開始哭窮。王東問他找沒找過我?他說,我欠了人家張寬這么多,哪好意思再去麻煩人家?王東可憐他,就給了他一千塊錢。臨走,林志揚要走了我的手機號碼。我胸悶不堪,一句話都不想說了,低著頭回了家。
林寶寶也確實夠苦的,她這是攤上了一個什么樣的弟弟啊……我想要安慰她幾句,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
林寶寶還在嘟囔他弟弟死得冤枉,我想,這種人死不足惜,他實在是沒有值得別人留戀的地方。
我打算好了,抽時間去找林志揚一下,告訴他離我的生活遠一些,不然我就讓他橫尸街頭。
我示意來順過去架他媽走,來順不動,悻悻地說:“她難受就讓她磕,我難受的時候也這樣。”
我半摟半抱地把林寶寶擁到一棵松樹下,脫下自己的大衣蓋住她,轉身來找來順,我想訓斥他幾句,你怎么能對自己的媽媽這個態度?可是來順不見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從遠處的山坡上傳來,我繞過去一看,來順趴在那兒,臉蹭著地上的積雪,雙手不停地拍地,嘴巴里發出的聲音就像野獸護食:“爺爺,奶奶,爸爸……爺爺,奶奶,爸爸……”我忍住淚水,蹲到他的身邊,一下一下地拍打他寬闊的脊梁:“順子別哭,你這樣,張毅爸爸會不高興的。”來順忽地站了起來,我蹲在下面往上看,他就像是一座鐵塔,他在笑:“爸爸,我沒哭。我不像你,你心里裝的東西太多,那樣會綁住自己的手腳……”
他心里裝的東西還少?二十多年的往事嘩啦一下全都聚集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見幼年來順吃著指頭蹲在寶寶餐廳的大門口,呆呆地望著天空中飛翔的小鳥,滿眼都是迷惘;我看見十歲的來順扛著一只比他還要粗壯的煤氣罐吃力地走在煤氣站到我家的那條土路上,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軟又長,像一根拖在地上的鞭子;我看見那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來順站在下街的街口,從懷里摸出一個雞蛋,他在叫我,爸爸,爸爸,陽光把他照得就像一個金人……我的眼睛模糊了,兩條腿軟得就像泡了三天的面條。我站不起來了,我很納悶,我還不到四十歲,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一個全身疲塌的老人了?
來順扶起了我,一臉燦爛的笑容:“爸爸,以后你就歇著吧,這個家有我呢。”
我歇著?我他媽有什么理由歇著?我不老!我還想做那只在暴風里穿行的老鷹呢。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