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元前我們太小-《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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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楊沒來上課。我們的變態學校覺得晚自習不能白取消。因此那段時間我們高三的學生星期天都得巴巴地來學校煎熬上一上午。班主任滅絕師太一大早就走上講臺問班長:“吳莉,人數齊了嗎?”“只少宋天楊。”“宋天楊請過病假了。”滅絕師太說話的時候不怒而威。很強的小宇宙。我聽見這話時心里一驚,抬起頭往天楊的座位上看的時候,正好碰上另一個人的眼光——好機會,我可以對他“怒目而視”,像阿q同學一樣。我知道你是罪魁。小子,別裝蒜,你敢欺負她,又是為了那么個婊子。他轉過頭去了,真是不過癮。我于是在一上午的時間里往天楊的座位上看了n次,就是想再找個機會碰觸他的眼神好“怒目而視”,可惜未遂。倒是把天楊的同桌,就是我們的班長吳莉小姐惹惱了。
“看什么看。再看她也不會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吳班長杏眼圓睜地沖我嚷,惹得周圍一陣哄笑,我的女同桌笑得最響。
她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的臥室的小床上,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真讓我難受,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
“天楊。”我開始找話說,“你今天沒去上課,感冒了是吧。”
她點點頭。
“這種天氣就是容易感冒。得多喝水。我覺得你平時不太愛喝水,這不好……天楊,咱們上個禮拜的代數卷子發了,我已經給你帶來了,還有今天的筆記也借你抄。你代數考了六十八,高興吧?你還說你肯定不及格……”我住了口,因為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傻瓜。
她說:“周雷。”
“還有就是,差點忘了。江東讓我把這個給你。”我當然不是差點忘了,我一直在盤算到底給還是不給,結果還是良知贏了。
她拆開那只紙袋。是只小狗熊。長毛,表情很傻。我以為她要像電視劇里一樣,抱緊那只小狗熊淚如雨下。可是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就把它丟到一邊。
“周雷。”她說,“你坐過來行嗎?坐我旁邊,陪我待一會兒。”
當然行。我坐過去。她今天沒有編辮子,她的頭發散落在肩頭,這讓她看上去比平時大了一點兒。她的眼睛真黑。突然間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對不起,能這么靠你一會兒嗎?”
能,當然能。要不然你就利用我吧。從明天起你就開始跟我出雙入對讓那個王八蛋看看,你一點都不在乎他。他愛跟哪個婊子或是圣女鬼混都傷害不了你。欺騙我的感情吧,天楊,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用來報復他的工具。利用我吧,把我當成個替身吧。既然這狗日的高考已經成為生活唯一的意義,既然這意義并不是我們的選擇,那就讓我們在這意義面前墮落吧。大家一起像玩丟手絹老鷹捉小雞一樣玩弄感情,玩弄別人的也玩弄自己的,除了這與前途相比一錢不值的感情,除了這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回憶的感情,我們還有什么可以揮霍浪費的嗎?
我胡亂地,幾乎是悲憤地想著。
這時候她突然笑笑,她說:“周雷,謝謝你。”
我抱緊了她。她的手臂環繞著我的后背,我們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我以為她會哭,可是她沒有。大大的眼睛,只是怯怯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一陣疼。
我摸摸她臉上的頭發。沒有越雷池一步。
“天楊,”我說,“不管怎么樣,明天還是去上學吧。咱們畢竟高三了,你說呢?什么事兒都過得去,天楊,全都過得去。”
我說一句,她就輕輕點一下頭,像是讓什么事兒嚇傻了,六神無主的樣子。我什么都沒問,只是摟著她的肩膀,她乖乖地靠著我,安靜得像在睡眠中。
[江東]
我和方可寒第一次做愛是高二那年暑假。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八歲生日。距離我在肖強的店里吻她已經過了三個月。當時天楊和她爺爺奶奶去九寨溝玩了。她還給我打電話說:“江東這個地方簡直太漂亮了,等咱們高考完以后一起來吧,就咱們倆。”我說那不是像度蜜月一樣。她笑得很開心。
我是個王八蛋,我這樣對方可寒說。那時候我們并排躺在她家的床上,就是那棟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人住的筒子樓,陰暗簡陋的走廊盡頭的一間。擺設和我們童年時一模一樣。
“我是個王八蛋。”我說。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甜蜜地笑笑,“至少你從沒跟宋天楊做過這件事。據我所知,真正的王八蛋才不會放過天楊那種小姑娘呢。”
“你說的那是禽獸。”我冷笑。
“據我所知,有好多男人連禽獸都不如。”“據我所知”是她的口頭禪。
我穿衣服的時候從牛仔褲里摸出五十元錢給她。她看著我笑了笑,“不要。”
“這算什么?”我說。
“你呀,江東。”她從床上爬起來,蹬上她那雙鮮綠色的涼拖——一九九六年,在我們的城市里,那種色澤與式樣的鞋是公認的婊子的行頭。
“江東,”她走到鏡子跟前,污漬斑斑的鏡子里我看著她的臉,“給我錢是不是能讓你心里好過些?——我不是在偷情,只不過是嫖妓而已。這樣就對得起宋天楊了?如果是,那你把錢放下,我收。可是江東我告訴你,對于我,你和張宇良他們不一樣,我說過我不想賺你的錢。”
“為什么?”
她用毛巾狠狠地擦掉嘴上殘留的口紅,轉過頭來,“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想說的是,我跟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為我,”她停頓了一秒,“因為我喜歡你。”
[天楊和江東]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夕陽在你的前方搖搖晃晃的,直撞到你的胸口上。撞出了一個洞,十二月的寒風就從這個洞灌了進來,在你的身體里橫沖直撞。喚醒了你的小狼。你聽見它開始長嚎,你覺得你整個人在一瞬間荒涼下去。雖然你才十七歲。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高三上學期,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把自行車丟在學校,一口氣跑回家,足足跑了半個小時。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聽說了,你并沒有發現什么,你只不過是印證了什么而已。
他們抱在一起。我不想提起那兩個名字。他和她。在頂樓的天文觀測室。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天楊。”他朝我走過來。
“別碰我。”
“天楊。”這時候她也朝我走過來,“天楊你聽我說好嗎?”
“不聽。”
“天楊。”她說,“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對吧?我靠這個賺錢。江東只不過是我的客人而已。天楊,這沒什么,我知道你生氣,可是我告訴你,很多男人都是這樣。你認識高一的那個徐駿鋒嗎?就是那個學張學友唱歌學得很像的。上個星期他賒了賬,昨天是他女朋友把錢給我送來的。我不騙你,天楊這沒什么嚴重的,我不過……”
我輕輕地說:“我嫌你們臟。”
然后就是馬路上那場狼狽的“馬拉松”。胸口劇烈地疼痛著,呼吸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兒。然后就是那個夜晚,像條死魚一樣僵縮在被子里,沒有一分鐘的睡意。十點半,奶奶走進來,“天楊,你們班有個叫江東的同學打來好幾次電話了,他可能有什么急事。”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求求你。我安靜地說:“就說我睡了吧。”
就在那一秒鐘之內,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簡單的事。那只小狼。我曾費盡心思也沒想出它到底是什么的小狼。那只常常莫名其妙地騷動的小狼,那種經常毫無原因偷襲我的深重的疼痛,那種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懸崖邊的孤獨,那種一閃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來只不過,只不過是無數情歌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歌詞,只不過是一句我因為見得太多所以已經對它麻木不仁的話。三個音節,每個都是元音結尾,還算抑揚頓挫,怕是中文里最短的一句主謂賓俱全的句子:
我愛你。
眼淚就在這時候涌了出來。奶奶為我關上了燈,走了出去。一片黑暗之中我告訴自己:這就是你自作聰明的結果。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也配討厭這個世界。你一直拒絕使用世界這本字典,你不過是個鬧別扭的小孩。現在你知道這字典的善意了,你終于明白了,那個《局外人》里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晚是這本字典終于展露溫情的瞬間,當你受夠苦難和屈辱的時候它就會來臨,你只能等待不能尋找——所以它不是江東——不,別提這個名字。它也不是你以為的愛情。當你終于看清這個的時候你愛了,你發現這就是愛了。在這世上發現一件事情要受夠與它相同程度的折磨。是嗎?折磨?那他為什么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背叛”作為折磨我的手段呢?不,比背叛都不如。“天楊,這沒什么,很多男人都是這樣。”這沒什么,只不過你們弄臟了我。這個世界弄臟了我。在我看清我的愛的時候它就已經臟了,那不是別的東西那是愛。你可以不要它可以拒絕它可以拋棄它可以傷害它可以瞧不起它,可是你不能弄臟它。傻孩子,我自問自答,如果不是“最不能接受的手段”,又如何配稱為折磨。
眼淚就在黑夜里肆無忌憚地流著,流著。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哭得出來。我永遠不會在別人踐踏我的尊嚴的時候流眼淚。比如今天的事,眼淚是最珍貴的東西,只能留給這種深切的悲傷,這悲傷與羞辱無關,與委屈無關,與疼痛無關,你依靠這悲傷和這世界建立更深刻的聯系。你和這悲傷在煙波浩淼的孤獨中相互取暖,相依為命。
我想要一點好聽的聲音。音樂也好,海子的詩也好,或者一個悅耳的嗓音給我念一段我喜歡的小說。小的時候,每天臨睡前都是奶奶念書給我聽。那是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候。唯一的遺憾是奶奶的嗓子已經沙啞,無法傳達好多我想要的東西。奶奶說:“你長大了以后可怎么辦?還要你丈夫天天念書給你聽呀?”很久以來,我都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我和江東真的能在某個深夜里并排躺在一張床上,他念書給我聽——我真喜歡他的聲音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迷上了這個聲音。這個我童年時就夢寐以求的聲音。煎熬又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來。是的,你知道你愛他。要知道你一旦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一樣東西時,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了。我在這反復的煎熬中看見清晨的陽光一點一點艱難干渴地降臨。然后奶奶走進來叫我起床的時候發現我額頭的溫度比平時高了些。那當然,因為我的大腦在一夜中運轉了太多,我這么想。
只不過一天沒看見她,可是發現她瘦了。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嫌你們臟。”她輕輕地,沒有表情地說。然后她就跑了出去。我想去追她。但是我突然想起,這一次即便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也改變不了什么了。這么明顯的事兒,我卻是剛剛才想起來。
方可寒站在我的身后,“江東我跟你說了要小心,你不聽。我做過的缺德事兒夠多了,可不想再招人恨。”
我一個人站在家里的陽臺上。我很想去肖強那兒抽根煙,可是我怕萬一在那兒撞見天楊,我更怕肖強那種似乎什么都預料得到的眼神。“江東,等她知道了以后你會后悔,不信你就等著看。”我信,我已經開始后悔了。
夕陽在樓群里掙扎,像個鮮血淋漓的肺部。要是我也能像《廊橋遺夢》里的梅麗爾·斯特里普一樣該多好。用我滿臉絲絲入扣的心碎表情,用我手指移向車門的小動作,用我兩行來自靈魂深處的眼淚,表現我的掙扎,這樣觀眾們就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原諒我的不忠。可是我不行。在生活中我們誰都沒有觀眾,因此我不會被任何人原諒。
也因此,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我聽見天楊輕輕地說“我嫌你們臟”的時候,我還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裂開的聲音。先開始只是裂了一條小縫,就是那種表層的淡紅色薄膜,然后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把我的左心房和右心室變成了隔著天河遙遙相對的牛郎織女。連呼吸都會泛上來一陣帶著血絲的疼痛。
冬天,天短了。暮色襲來,媽媽從廚房走出來,“小東,不早了,你去接一下陶陶。”我說:“哎,就去。”陶陶是我媽媽的同事的小孩,這個同事的老公得了癌癥住院,媽媽就主動把她的陶陶接來我們家住。媽媽一向這樣,愿意幫別人的忙。“小東。”她一邊擺碗筷一邊說,“一會兒你給陶陶買串糖葫蘆。我昨天就答應她的,可是忘了,不過得跟她說回來以后再吃,外面風大,冷。”
“知道了。”我說。平時我很煩去幼兒園接陶陶——我這個年齡的人拉著一個小丫頭在大街上招搖過市覺得很不像回事兒。可是今天我沒有力氣對任何溫柔地跟我講話的人說“不”。
“她愛吃那種山楂里面塞著豆沙餡兒的,別忘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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