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元前我們太小-《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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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笑了,“你今天怎么這么乖?”
“媽?!蔽艺f,“你這么喜歡幫別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將來會是個混蛋,好給我積點德?”
“怎么這孩子今天瘋了?”她笑得很開心。沒聽出來我不是在開玩笑。
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在走廊里看見她,我叫她:“天楊。”
她不理我。繼續往前走。
我攔住她。
“能讓我過去嗎?”她安靜地說,聲音里,臉上都沒有一點怨氣。
我該說什么?對不起?什么叫對不起。別丟人現眼了。反正你自己已經是個混蛋了,那就混蛋得徹底一點,做個坦率的混蛋,別再給自己找借口。
“天楊,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我不想聽?!?
“我愛你?!?
沒錯。我終于說了。就是這么簡單。我夠下賤吧?我和張宇良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天楊,來,這兒是走廊,人來人往,當著所有的人給我一個耳光。那清脆的一聲響會令所有人側目,會令這嘈雜的走廊突然間鴉雀無聲。但是我必須對你說,我愛你。
她笑笑,“讓我過去?!?
放學之后的教室,看上去比平時大很多。值日生走的時候滿臉曖昧的笑容,“待會兒記住鎖門,你們倆!”
我這才知道原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都在作用功學習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不敢朝她的座位看,聽見一點椅子的響動我就心驚肉跳,我還以為她要走過來跟我說分手,我還以為她要站起來回家把我一個人晾在這兒。清校的鈴聲悠然響起。我們曾經在籃球館里一起聽著這悠長的聲音。訓練的間隙,我坐在她的旁邊,看臺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是我們的底色。我渾身是汗,她清清爽爽。
這個女孩真干凈,第一次見天楊的時候我這么想。
“梁東?!蹦擎蛔訉ξ倚π?。那一瞬間我忘了自己現在其實是叫“江東”?!澳闶钦嫔颠€是裝傻,我跟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為我,因為我——”
江東你去死吧。我只能這樣說,你去死吧。你是腦子里進水了還是怎么的?你沒聽說過所謂愛情就是視一切天楊之外的誘惑如糞土?沒聽說過難道還沒學過《孔雀東南飛》?還不知道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就算她方可寒不僅僅是“一個誘惑”那么簡單,不僅僅是一個漂亮的婊子而已,那又怎么樣?不過是糞土。不過是自私貪歡下流無恥而已。沒有借口,你是個混蛋,你也是糞土。你是配不上愛情這樣東西的下流坯。你明知故犯地傷害一個愛你的女孩子還可以用“混蛋”來解釋,你明知故犯地傷害一個你愛的女孩子又算什么——你比混蛋還惡劣,你是精神病你活得不耐煩了你。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因為我喜歡你?!彼目诩t沒有擦凈,一抹濃濃的桃紅留在嘴角。這句話在一秒之內判了我死刑。不過是場交易而已,不是嗎?張宇良那個狗雜種把頭歪成一個卑微的角度,盯著我凝視著方可寒的背影的眼神,“你這家伙怎么這么分不清‘輕重緩急’呢?宋天楊怎么說也是你的‘主菜’?!?
“我叫宋天楊?!彼膬蓷l麻花辮垂在胸前,藏藍色的背帶裙拂著她的小腿。
江東你去死吧。
我不知道我哭了,操。什么都丟光了就不要再丟臉了。但我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就像我管不住我自己對那個婊子的欲望。
我聽見一聲椅子響。她輕輕地走過來,她的小手軟軟地摸著我的頭發,我狠狠地摟住了她,我真害怕我自己會弄斷她的腰。天楊,我的天楊,要是現在來一場大地震就好了。把這座樓震塌,把這個城市夷為平地。這樣我就可以把你護在我的身體下面,這樣我就可以為了你被一塊橫飛而來的大石頭砸死。這樣我就可以證明我愛你。這樣你就可以相信了不是嗎?
“江東?!彼f,“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沒說,把我的臉緊緊地貼在她的肚子上。她身上有股牛奶的氣息。她的小手,摸著我的頭發,慢慢地。
“江東,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一陣惡心涌了上來,天楊我不能沒有你。你說吧,江東咱們分手吧。你該說,我會點頭同意然后再跑到無人處扇自己耳光。那是我應得的懲罰。
“江東,”空氣凝固,“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十二月的黃昏,天黑了。我打開教室的日光燈,回過頭去,我看見他的臉。面色很平靜,可是他在哭。我抱緊了他。
這就是小說里提到過的愛情嗎?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愛情是神話,可是不是童話。我這么想著的時候突然覺得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宋天楊。我緊緊地,摟著他。他的眼淚沾濕了我的毛衣。我并不是原諒他,并不是縱容他,并不是在用溫柔脅迫他懺悔。我只不過是在一瞬間忘記了他傷害過我,或者說,在我發現我愛面前這個人的時候,因他而起的屈辱和疼痛也就隨著這發現變得不那么不堪。愛是夕陽。一經它的籠罩,最骯臟的東西也成了景致,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江東,”我說,“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差不多八年。八年來我談過很多次戀愛。和五六個男人說過“我愛你”,可是我再沒有在“我愛你”后面加上過這句“非常,非常愛”。這可不是什么讓人激動的事兒。
我為什么會想起這個?因為今天張雯紋那個小丫頭——就是那個主持人的女兒問我幾歲的時候初戀。我說十五歲。她故意做出一副努力不表示輕蔑的表情,“夠晚的。”我說那當然,我們老了。然后我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問她:“你呢?幾歲的時候初戀?”“讓我想想?!彼_始玩深沉,“我今年十一歲,我開始喜歡羅小皓的時候還不到九歲吧?!彼嶂^看我,似乎在等待我搖頭嘆氣地說一句:“現在的孩子。”
張雯紋住進來一個禮拜,已經光榮地當選為全病房想象力最豐富的小朋友。評審團成員是我們這幾個護士外加陳醫生。至于她和羅小皓小朋友之間的浪漫故事我們都已爛熟于心。因為她的白血病——這個故事已經漸漸有往《藍色生死戀》方向轉移的可能性——這是她的原話。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告訴羅小皓我正在跟媽媽辦移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薄案蓡岵桓嬖V他?”楊佩問。“那怎么行?”張雯紋瞪圓了小豆眼,“他知道了會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來看我,我可不愿意……”她一臉驕傲,“你們想想,那是生離死別呢!”楊佩愣了一下,“宋天楊,我覺得我是真的老了?!蔽胰讨?,對張雯紋說:“也別那么悲觀,我們這兒有好多病人現在都回去上學了。”她不說話,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掃了她的興。
張雯紋的天賦著實令我欽佩,她能徹底地把對別人來說是悲劇的東西變成她炫耀的資本。這天賦尤其令楊佩“景仰”。她平時不像我一樣喜歡和這些孩子們聊天,可是現在倒是跟張雯紋打得火熱,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用另一種觀點看待她該“遭天譴”的小杜。
可是我懷疑,張雯紋能否將這天賦貫徹到底。再過一段時間,當她失去了充當《藍色生死戀》的女主角的新鮮感,當這場病開始變成她的折磨,她對羅小皓的興趣會不會變淡,或者羅小皓其實現在就只不過是精神鴉片而已?可我依舊滿懷希望。擁有張雯紋這樣的病人工作就不會那么無聊。我總是對周雷談起她,周雷聽了之后笑笑說:“她要是再大一點,我一定追她?!?
周雷還說,愛情是場革命。這家伙最近說話越來越經典。他自己說是因為備考而看的那些大師的文藝理論把他“提煉”了一回。沒錯,這個詞我找了很久,革命。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葷八素,這和戀愛真的異曲同工。一場火熱的洗禮中每個人都在剎那間以為自己就是圣徒。很奇怪,熱情這玩意兒,明明從自己的大腦誕生出的東西,但是往往,它最終會變成你的命運。所以我祝福張雯紋能康復,像她這樣的“情種”該碰到很多的羅小皓才對。
至于我和周雷——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說,尚未開始。
我常常夢見一個火車站,這個夢跟隨了我很多年。第一次夢見它大概是五歲的時候,醒來后沒幾天,我媽媽就和我爸爸離了婚。后來我發現,每當我的生活會有什么重大的變化,這個火車站就會如約來臨。當我第一次看見天楊的時候,我高考的那幾天,我去公司應聘的前夜等等。在這個火車站上永遠是我獨自一人,站在空空的月臺上,有時候是要上車,有時候是來接人。盡管沒人可接,但是在夢里,也不覺得荒唐。
總是冬天。那火車站上永遠在下雪。有時候是零星的雨夾雪,地面濕濕的;有時候是夜晚,月臺上燈光昏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有時候是早上,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陽光嫵媚地照射著。
我和安妮剛剛結婚的那陣子,有一天我夢見了它?;疖嚻押苡崎L,地面上一片銀白,這時候我看見了方可寒。明明在下雪,但她穿得很少,拖著一個大箱子,箱子上的輪子像切蛋糕一樣歪歪斜斜地割開了雪地。她一轉身看見了我,笑笑,說:“江東,下雪了。”那個場景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傊^非我的原創。
驚醒之后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叫《不夜城》的電影。那個女人對金城武說:“健一,下雪了?!比缓蠼∫?,就是金城武就殺了她。“下雪了”是那女人最后的話。我們一定是在肖強那兒看的這部電影,當時方可寒應該在場。是在她對我說“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賺你這份錢,你不能逼我”之后,在她說她喜歡我之前。我在夢里沒殺她,盡管我在現實中曾經無數次地想要這么干。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自從她說她喜歡我之后。
在我跟她做愛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是我現在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呼吸就好了,她就保證動彈不得,十幾秒內完蛋。這樣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妖嬈的眼神,再也不用在她把煙噴到我臉上時像個呆鳥一樣不知反抗,再也不用在那面污穢腌臜的鏡子里打量她嘴角的劣質唇膏和她那張其實根本不用化妝的臉;這樣我和天楊就有太平日子過了。當然我自己也知道我犯了一個邏輯性的錯誤——六祖慧能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幸淮挝沂钦娴钠×怂牟弊樱_始的時候尖叫,我在聽不到尖叫聲之后突然放開她,她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后撲上來打我,吼著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臟話。
那段日子——我是指那段我和天楊已經在一起一年多,我已經厭倦了像小孩一樣整日吵架和好的生活的日子,說得再確切一點,我已經開始厭倦并背叛天楊但還沒發現我早已是那么愛她,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對偵探推理小說感興趣,對小報上的謀殺案新聞感興趣,對警匪電視劇感興趣,甚至對書店里的犯罪心理學教材感興趣,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我不會那么傻照做。可是這“想想而已”讓我膽寒。一九九六年的酷夏因著這份膽寒有了一點凌厲的味道。在那間筒子樓里的斗室中我和她兇惡地吻著,她的手柔若無骨,即便是夏天也仍是冰涼——那時我就想:“賤貨,你活著不過是浪費人類的生產資料。”
徹底打消我這個“想想而已”的是天楊的一本書,叫《罪與罰》,那時天楊已經跟她爺爺奶奶旅游回來了,那個暑假我經常在天楊的小屋里泡著,卻只是吻她的臉——為治療我可憐的犯罪感。《罪與罰》是我有生以來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看完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長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學你幫了我大忙。那么好吧,別讓偶然的一點靜電變成電閃雷鳴,你以為你是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省省吧,你以為你能像人家小四那么好的命碰上楊德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暮色襲來的教室里,我絕望地等待著天楊的審判。判決書由十一個字組成,含標點: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天楊我愿意為你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和天楊在一起差不多三個月,這三個月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我發誓要永遠對她好,再不背叛她傷害她從此不離不棄地久天長。她一如既往地喜歡粘著我,從不做出一副“是我原諒了你”的恩賜模樣。那些日子里充滿著幸福。不是城堡門一關王子公主從此白頭到老的那種弱智幸福,那幸福就像一些長途跋涉遷徙的動物,終于在嚴冬時趕到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這幸福不是快樂,是艱辛的溫暖,和劫后余生的寬容。那段時間在故鄉干冷的朔風中長久地抱她吻她的時候總覺得像是站在一片廢墟上,無處話凄涼之際還好剩下了你。
那些日子她一下課就會到我的座位這兒來,趕走我的同桌,跟我待一會兒,我同桌總是很不滿地嘀咕:“都老夫老妻的了,還肉麻兮兮的?!币矊?,放眼全年級,從高一一直走到高三的算上我們也不到五對。張宇良總是戲謔地看著我,嘆口氣:“哥們兒,你總算是想明白了?!彼欠娇珊氖炜?,熟到可以賒賬打折的那種。他女朋友對此早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為我女朋友好,眼看要高考了,她自己也害怕萬一懷孕,可是我也有正當需要吧?!蔽艺娴暮芟胫酪抢蠋焸兟犚娝麄兊膶氊惸7渡偌訉W生會副主席的這番話會作何感想,我更想知道為什么這家伙永遠能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學業和戀愛,戀愛和——我該把他和方可寒之間的東西稱為什么?總之,我不行。
更神的是,他會在對我說完這番話之后再走上講臺,一本正經地面向全班,“同學們,這次班會主要是為了討論一下,元旦全校的新年文藝匯演上我們班該出個什么節目,我個人認為,這是我們中學時代的最后一個元旦,所以……”
一九九六年年末,我和天楊的蜜月。我們常常在走廊里撞上方可寒,她倒是很大方地跟我們打招呼。上課的日子她不化妝,但可能是因為冬天的關系,寒冷讓她的嘴唇蒙上一種凜凜的鮮艷。零下二十度的寒冷里,她居然在冬季校服的上衣下面穿了條短裙。真行。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握緊了天楊的小手,嘲笑自己:真沒種,差點為了這么個婊子淪落成失足青年。這婊子她轉過臉對我笑笑,然后用你聽不見聲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后來,我上大學的時候,看了一部叫做《西西里島的美麗傳說》的電影,莫尼克·貝魯奇演的瑪蓮娜讓我想起方可寒。我是說方可寒到了三十歲一定會是那副模樣。比高中時再胖一點,穿細細的高跟鞋,我保證三十歲的方可寒會選擇瑪蓮娜的發型,在荒涼的堤岸上走一圈,任何和她擦肩而過的女人都會恨得咬牙切齒。只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印證我的猜測。我所能做的只是回憶,她七歲的時候怒沖沖地打開門,劉海下面一對大眼睛:“一群流氓,你們!”我們這群流氓從小就為了她打架,有好幾次媽媽因為我臉上的烏青罰我站。這群流氓中更有一部分為她從小打到大變成了真正的流氓,而她倒是做了一路的好學生考進北明。但是,十八歲時的我有時會想:對她而言,北明算什么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方可寒因為那個我們都知道的原因被北明中學開除。四月,她死了。還差一個星期滿十八歲。那天晚上我又來到了我的火車站,看見她笑吟吟地拖著一個大箱子,箱子上的輪子像切蛋糕一樣歪歪扭扭地切開了雪地。我問她:“要不要幫忙?”她說:“不用不用,里面全是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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