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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渡口邊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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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還是很冷。這個城市的夜晚散發著一種鐵銹的氣味。遠處的天空呈現出怪異的粉紅色。那是我們這里特有的景觀:不是霓虹燈污染空氣,而是空氣弄臟了霓虹燈。重工業城市往往如此,上空飄著太多肉眼看不見的煙塵,可是你卻看得出來,一經這些煙塵的籠罩,“繁華”這樣東西就不再理直氣壯。

    我會在天楊家樓下抱緊她,接個短短的吻,她的聲音在黑暗中浮上來,“寶貝,明天見。”明天,教室里的“倒計時”牌就會再被改寫。市中心的廣場的倒計時牌也是。只不過市中心的那個是在等待香港回歸,我們的是用來制造緊張空氣:距離高考僅有一百多少天。

    話雖如此說,我卻還不算緊張。總覺得這個巨大的考驗是有人和你一起面對的。這個人她天天和你一起穿越一個充斥各種壓力的白天,一起穿越霓虹混濁的夜晚,當你抓住她的小手的時候就有種同舟共濟的感覺。我珍惜這個。在嘈雜的教室里,大家都把每一天當成一百多天的最后一天來過——念書的瘋狂地念書,墮落的不顧一切地墮落,還有人在瘋狂念書之余談起一場完全是為了調節神經的戀愛;而我,因為有她,我就覺得每一天不過是一百分之一而已。

    “江東,你就是我在學校里的家。”有一天她突然這么說。

    其實她對我的意義也是一樣。現在我倆都良民得可以,星期天約會都是先在一塊兒寫完作業再去找肖強看碟。這是好事,比起周圍那些混亂的人群,你有一個家。和那個你天天在那里吃飯睡覺的家不同,這個“家”多少有些臆想的成分,但它卻實實在在地消解了周圍類似“亂世”氣氛的哀傷。

    我不想惡俗地在這種時候加上一個“但是”,說真的我是多么不希望有“但是”發生,我是多么想讓這種生活繼續下去,在寧靜的廝守中繼續下去。尤其是,當我有一天突然發現我們現在的狀態就是傳說中的“幸福”的時候。不過我依然心懷感激,“幸福”這東西畢竟曾經來臨。開始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結束于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有始有終,我把它們輪廓分明地從歲月里切割下來做成標本,僅供在未來參考。

    現在我要開始全神貫注地回憶那個“但是”了,我很喜歡這個詞,兩個音節,干脆利落地切換到一場劫難。這劫難也就因為這干脆利落變得不那么丑陋難堪。

    那天我送天楊回家之后,像平時一樣搭公車回北明。平時我都會從學校的正門進去,可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其實從籃球館的地下室穿過的話就會直接到我們家的樓下,于是我想:試試看吧,但愿籃球館的后門沒鎖。

    籃球館的后門果然還沒鎖。地下室里飄著一股舊皮革的霉味。那氣味從堆放著無數顆新舊籃球排球足球的儲藏室里發出。昏暗的燈光映亮了我面前的水泥地,我模糊地想著:是不是今天體育老師他們清點過器材了。我急匆匆地走,遠處的卷閘門關了一半,看得見外面幽深的臺階。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突然聽見這個太熟悉的聲音,來自那間半掩著門的儲藏間。我走過去,里面燈光昏黃。方可寒坐在一個舊得發黑的平衡木上,裙子撩得很高。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晃晃悠悠地夾在她蒼白纖細的指尖,“我告訴你,我不是非要賺你的錢不可,當然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我會收。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為——”她慢慢地微笑,“我喜歡你,老師。”

    方可寒和體育老師突然看著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把門弄出了天大的聲響。燈光照著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體育老師混濁地看著我,“怎么是你?”說著他走了出去,躲閃著我的眼光,輕輕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現在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腿在平衡木下面晃著,歪著頭。

    “你說,”我艱難地說,“你跟多少人說過這句話?‘我并不想賺你的錢,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為我喜歡你。’你到底跟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么說?”

    “關你什么事?”她囂張地仰起臉,眼睛閃閃發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么說?”我重復著。

    “你憑什么問我這種問題?”她冷冷地看著我,“你以為你是誰?是你自己偷聽別人說話反倒得寸進尺。你這些話跟你的宋天楊說還算是合適,跟我——對不起,你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對別人說什么是別的客人的隱私,你沒權利過問。”

    我揚手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說:“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從平衡木上跌了下來,撞在身后巨大的鐵柜子上。那一聲悶響在整個地下室激起一陣漩渦般的回聲。她驚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含著淚狠狠地盯著我。她掙扎著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我對準她的膝蓋狠狠地踹了一腳,“婊子。”我說。

    我一向都覺得對女人動手的男人是最沒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記得我自己非常沒品地踹了她幾腳。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惡狠狠地重復著這個詞。“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不愿意賺你的錢”,“因為我喜歡你”……這些話在一秒鐘之內判了我死刑,為了這些話,我背叛天楊的同時也背叛了我自己——我連我自己都已經背叛了還在乎背叛別人嗎?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著這個混賬理論一次次地跟她上床,像只見了骨頭的狗一樣下賤地貪婪著她慘然的嫵媚。可是現在你明白了,那些話不過是她的廣告詞,是她的促銷手段,是她的注冊商標,她排練了無數次,重復了無數次,什么時候歪一下頭,什么時候微笑,什么時候笑得燦爛一點什么時候冷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爛熟于心,只有你,只有你這樣的傻?才會以為那只是對你一個人的。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市場”嗎?“因為我喜歡你——”后面還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領會的——“所以你買單吧。”“婊子。”我重復,“媽的,婊子。”

    然后我聽見她哭了。她抬起臉看著我,眼淚沿著她的臉頰緩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動。片刻的寂靜。她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來,她就突然緊緊地摟住了我。

    “江東。”我感覺到了她的眼淚,“江東我想死。”

    “胡說些什么。”該死,真是蠢得無可救藥,這種事還用得著我教你。我對自己說:你應該說——那你就去死吧;懂嗎?看看她下面還能怎么辦,看看這賤貨她到底還有多少臺詞來應變——但是她在哭。她在發抖,像小時候我們用彈弓打下來的鳥。那時候媽媽特別喜歡她來我們家寫作業。她的睫毛垂著,我伸長了脖子,隔著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寫的生字。于是她的眼睛就從睫毛下面亮閃閃地露出來,外面走廊上孩子們的笑鬧聲格外地響,“梁東和方可寒談戀愛嘍——”

    我看著她的臉,細細地,一點一滴地凝視。飄滿灰塵的燈光模糊了她臉龐的輪廓。面色蒼白,臉頰上有小小的一塊青,我輕輕撥開她散落在臉上的頭發,小心地打量著它——準是剛剛從平衡木上掉下來的時候磕的。

    “疼嗎?”我問。

    “江東。”她靜靜地說,“你走吧。我和一個初三的男孩兒約好的,他十點過來,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說,“你為什么這么下賤?”

    我低下頭,我吻了她。我長長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點不像我記憶中的那么邪。陳腐的籃球味沖進我的呼吸里,周圍真實存在的一切變成了一種帶著腐蝕性的液體潑在我的視線中。我放開她,落荒而逃。

    媽坐在客廳里,電視開著,是瓊瑤劇。

    “回來了?”

    “嗯。爸不在?”

    “去學校了,說是跟唐主任有什么事兒。”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累?”她端詳著我的臉。

    “沒有。”

    “累了就睡吧。也別天天熬。餓不餓?在學校吃飽了嗎?”

    別對我這么好,這種時候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沒有像平時一樣走正門。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來,怎么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個故事里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覺醒來自己躺在籃球館的地板上,身邊有肖強在投籃,有天楊和方可寒在歡呼。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橙黃色的看臺上,清清嗓子喊一聲:角色們過來集合了……我保證頭一個跑向他或她,這個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這樣我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可以重新定義。那天晚上,我就是這么沒出息。

    沒錯,重新定義,我做夢都想。除了重新定義我對天楊的愛。就算這愛不過是誰的創造而已,所謂的上天,所謂的神,所謂的命運,或者我臆想出來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愛,讓我輕輕一想就心疼的愛。

    我坐起來。撥通她的電話。

    “我。”

    “一聽見電話鈴我就知道是你。”

    “太夸張了吧?”

    “真的。你打來的電話,鈴聲響得和其他人打來的不一樣。”

    “干什么呢?現在?”

    “寫作業呢。今天才聽吳莉說,明兒滅絕師太要講那本‘精編’上面的題,我還有好些沒做。得趕一趕。”

    “真乖。”

    “那當然。”

    “天楊,我愛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個孩子,“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忘。”

    “你還真不浪漫。”天楊,要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說。

    “明天見。”

    明天你會想殺了我。但是,“明天見。”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剛剛離開方可寒不久后,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籃球館的地下室里拿住了她和那個初三的小男生。他們已經注意方可寒很久了。于是那天清早,學校的布告欄就張貼出了開除的聲明。然后我明白,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個月后,體育老師離開了學校,沒有人認為這兩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肖強]

    晚上九點,下晚自習的學生們有些會順路來挑磁帶。我從他們嘴里聽說了方可寒被開除的事。說方可寒跩得很,校長主任問她到底還跟誰做過“生意”,她笑笑,“這可是人家顧客的隱私。”最后的結局是跟她一起被開除的只有那個初三的倒霉蛋。

    十點,店里靜了下來。天暖和了,街上的人還是你來我往。江東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口。

    “嗨。”

    “坐。”我指指柜臺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還是進去坐吧。”他指指里間。

    “怎么做賊似的。”

    “我怕天楊一會兒會殺過來。”

    我笑,“操,什么詞兒?殺過來,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連最后這幾個月都忍不下來?”

    “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他說。

    “不要告訴我是因為方可寒。”

    他不說話。

    “操。江東,你小子是大腦缺氧還是——”我憤怒地盯著他,點了一支煙,惡狠狠地說:“老子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傻的,那個方可寒算是個什么東西?你的腦袋是不是和別人的構造不一樣,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著我,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和張宇良他們一樣,一邊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邊給方可寒五十塊錢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對吧?再怎么說也不能讓方可寒這種角色擾亂生活秩序,何況又是快要高考的時候。你們都是這么想,這么做的。我原來也以為我自己能像你們一樣,可是我不行。這樣做我會覺得我是個混蛋。我不是針對你肖強,我也不是說某個人是混蛋。我只是覺得,當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錯事的時候,我最好的選擇好像也是跟著照做——這本身很混蛋。”

    “你是真的喜歡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著他。他剛才那番話聽得我直頭暈。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說了。”我冷笑著,“太陽底下無新事。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早就知道天楊落在你手里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無非是你玩膩了一個又想換一個,在兩種不同類型的之間換換口味。何必扯出來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說人家這個混蛋那個混蛋,你自己強不到哪去。”

    他望著我的臉慢慢地說:“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還沒你想的那么混蛋。你們誰也不會知道對我來說天楊有多重要。”一抹嘲諷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歡的王家衛來了,保證跩出一堆又好聽又恰當的比喻句來幫我粉飾,真厲害,漂亮話說得讓人別說責備自己的行為不檢,就連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么都是對的。可是肖強我不是這種人。”

    “媽的你——”

    “我愛天楊。”他看著我,安靜地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語氣里那種勉強可以被稱為憂傷的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東。”我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實這種事兒很多人都碰上過。你還小。說穿了,這很正常,不對,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為了打蒼蠅就把花瓶也打碎。還不對,你——你知道我想說什么是吧?”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白癡。

    “知道。”他說,“不過肖強,我不能再騙天楊。以前我也想著,我從此要好好地跟天楊在一塊兒,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這么想,還發過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樣的。第一次的時候天楊可以原諒我,那叫寬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這種原諒了,因為那變成了茍且,我還知道羞恥。我跟她分開并不是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個什么人。為什么我已經那么真心實意了還是會這樣?我愛天楊,但是不是我這個人根本配不上所謂愛情這樣東西?如果是,這兩件事兒同時發生,我又該怎么辦?”

    我發現他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使勁吸了一大口煙,把音響的音量擰大。白天的時候我必須放誰誰誰的最新專輯,但是這種時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歡的歌。悠長的調子漂浮在狹小的店面和我們之間深邃的寂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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