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渡口邊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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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頭,眼睛發亮,“真好聽。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還是得問我們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別管了。好好念書吧。我說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學,可能好多東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這種事兒?”他表示懷疑。
聽見門外一陣奔跑的聲音。知道是天楊終于殺了過來。他盯著我,我說:“放心?!比缓笱谏线@隔間的門。
“肖強?!碧鞐钫f,“叫江東出來。”她的臉上是種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靜。
“他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在?!?
“天楊,他真的不在這兒?!?
“少廢話。我說在就是在。”
“你聽我說天楊?!?
“這是我們倆的事兒,你別管?!?
我繞過柜臺,緊緊抓住她的胳膊?!澳惴砰_?!彼裰恍游镆粯拥貨_我叫,掙扎著,我只好抱住她?!疤鞐睿鞐钅懵犜??!蔽业穆曇裘黠@底氣不足。她低下頭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條胳膊都在發抖。我一邊箍住她的身體一邊告訴自己:沒事別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她仰起臉,沖那扇無辜的門沒命地吼,“有種你就給我出來!這是兩個人的事兒,憑什么你說算了就算了。你混賬王八蛋,你把我當成什么了?你等著瞧江東,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著別出來,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里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臺上一盒磁帶對著那門砸過去,一聲悶響。然后是脆弱的磁帶盒四分五裂的聲音。
“天楊。”我努力地把她的身體按在我懷里,任憑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硬是嚇跑了好幾個已經站在門口的顧客。媽的江東,你小子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場的時候,她突然安靜了下來,一張臉上全是頭發絲和眼淚。“肖強?!彼乜粗?,“肖強。我該怎么辦?”
我抱緊了她。她的小腦袋貼在我的胸口,熱的?!靶??!蹦锹穆曇粲悬c啞,像是在說夢話,“肖強你為什么不讓我進去?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著我的嗎?怎么你不幫我了呀肖強?連你都不幫我了,你也覺得他應該跟我分開嗎?可是我連原因都不知道,肖強,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為什么因為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強——”
這孩子,總是讓你沒法不心疼她。我緊緊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沒再像抱她那樣緊地抱過誰。我總覺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雖然她只比我小三歲。
[江東]
那間窄小的屋子沒有窗戶,以前我們四個人擠在那里看碟的時候我就必須時不時地出去透一口氣。肖強把門掩上之后,里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吸——似乎是為了節省氧氣。那屋子散發著打口帶的氣息,還有a片和香煙的。局促地擁著我,我就在這局促中聽見天楊的聲音硬是見縫插針地刺了進來。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有種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著,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里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從來不知道她的聲音可以這么恐怖。第一次看見她,是高一開學的頭一天,黃昏,班里幾個同學站在臺階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紹,每一個書包里都飄出來新發的課本的油墨香。她環顧四周,笑笑,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時我以為這是個偶然。她說:“我叫宋天楊?!闭娌幌袷峭粋€聲音。
她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肖強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肖強對她有的是耐心和辦法?!靶?,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著我的嗎?怎么你不幫我了呀肖強?肖強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為什么因為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撿起肖強沒熄滅的半支煙,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么羨慕張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樣無恥地活會減少好多問題。但是話說回來,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樣下賤,只有這一次不行。天楊,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最溫暖的,最柔軟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謂聰明來解釋你,來對待你,來敷衍你。天楊,曾經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后來我終于發現,我自己的理想原來不過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樣沒什么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樣不堪一擊。但是你依然是你,你還在那兒,你綻放著,你比任何一種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機勃勃。所以天楊我承認我怕了。天楊我求你,求你別哭,別喊,別再說你是因為認真所以被涮的話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間。天楊,我愛你。愛是美的,我們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剛剛發現它是活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同時跟這兩樣活物拼殺天楊,連說都說不清楚我到底怎么才能讓你明白這個?天楊,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會再讓我碰你了對嗎?要愛惜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楊。
[天楊]
他說:“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眲偞蜻^放學鈴的樓里很亂,各種各樣的喧鬧聲,我都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他重復了一遍,“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蔽毅读艘幌拢谀X子里轉了轉“算了”的意思。
“為什么?”我沒頭沒腦地問。
“不為什么。”
“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絕對不是?!?
“你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樣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錯什么了?”
“不是你的問題,天楊,是我自己的問題?!?
學校的走廊里最后安靜了下來。因為就剩下了我。臺階涼涼的。我坐在上面。燈光沒有干擾地傾瀉,就像一個沒人來關的水龍頭。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聽見。比如空氣凝固的聲響,比如燈光的流動。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的晚上就以各種各樣平時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封存在我的記憶里。在這些靈魂一般的聲音中,或者說,在這些聲音的靈魂中,我知道江東走了。以后的幾年,我經常能夢見這個聽覺發達的夜晚——它的氣氛適合在夢里出現,因為圖像鮮明又無比寂靜。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從這個夢里驚醒,猛地坐起來,動靜很大,不過我不擔心會吵醒那時的男朋友,他睡著之后就跟死了一樣。混濁的燈光中,我點上一支煙,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想起故鄉荒涼的堤岸上我和江東的玩笑。他說你千萬別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性什么的何必費事。想到這兒我就笑了,心里說其實不像原先想的那么費事。然后俯下身子,輕輕親吻那個依舊熟睡的男孩子的臉。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塵暴刮得很兇??駚y地往春天的臉上扇著耳光。少女一樣的春天,在哪里都是被珍愛或者被假裝珍愛的,只有在我們這兒,嘴角上永遠滲著直截了當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難熬。我是說從我在肖強的店里十分丟臉地大鬧過之后。我用盡所有的力氣集中精神念書,試圖在一頁又一頁看不完的課本里重建一份已經沒有江東的生活。這并不容易,因為我得努力回憶十五歲以前的我是怎樣生活的。每當他從我的課桌邊經過的時候,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面前隨便一本書翻到隨便一頁,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看他的臉。吳莉說:“宋天楊,你得打起精神來?!蔽倚π?。她說:“真的宋天楊,老實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會這樣。因為你沒有一點手腕?!蔽毅读艘幌拢瓥|就在這時折了回來,很兇地對吳莉說:“你剛才說什么?”吳莉說:“我說什么用不著你管。”他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少他媽胡說八道,我警告你。”
“對不起。”我抱歉地對吳莉說,然后突然發現,我現在憑什么替江東道歉呢?一種寒冷的現實感就在這個時候涌上來。就好比對一個骨折的人來說,疼痛總會在骨折之后的一段時間內降臨,不會是馬上。很多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是感覺到寂靜而已,巨大的寂靜。
一個沙塵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來我們家寫作業。確切地說,我寫他抄。窗外狂風呼嘯,樹葉的嫩綠色變成了一種掙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兒了?!闭Z氣狠狠的。
“做夢吧你。”我說,“像你這樣天天抄作業的要是能考上大學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報西藏大學行不行?。俊彼芍?,“總之,哪兒都好,四五流的大學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我離開這兒?!?
他望著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時候吧,我就覺得,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時候那些士兵的亡靈。”
我笑,“干嗎這么嚇人?”
“真的,你說像不像?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就是那些‘萬骨’,又讓風給吹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繼續殺殺殺。根本不知道過去的那些戰場早就時過境遷,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給他們寫好了。比如這個,”他低下頭,用筆點了點面前那份語文模擬卷上的兩句古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當著手足無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淚抹到手背上。我說:“周雷,你這人真討厭?!彼f:“別別別天楊,我知道最開始會很難受但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真的你信我,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才不要習慣呢!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習慣有什么好的?真的習慣了我和別人又有什么不一樣?”“你和別人本來就沒什么不一樣!”“你胡說!就是有!”“那你就別哭哭啼啼地做這副可憐樣!你自己不想習慣你又怨得了誰?”他急了。我不能習慣,我習慣了我就忘了江東了,我要是把這么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么人了?可是我怕了。因為不忘了他又是這么難熬。周雷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笨蛋什么都不懂。我大聲說:“怨你!就怨你!你討厭,你討厭死了!”
這個討厭的人正帶著不不在河岸上放風箏。雖說早已過了放風箏的季節。而且這風箏不給面子,說什么也飛不起來。不不早已是一臉“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著周雷,只有他自己還是不屈不撓的。
河岸寬廣,水深深地流著,潔凈而溫暖。岸邊鋪著寬闊的石板,讓人覺得空間驟然變大了。差點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樣。原先,饒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親——黃河產下的一具死嬰的尸體,荒蕪地風化著?;蛘摺盎氖彙边@個詞都有點抬舉它?;氖忂@詞是用來形容“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是用來形容“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是用來形容那些美麗不再但尊嚴還在的凋零的,而曾經這條臭氣熏天快被人當成垃圾場用的河,估計只能湊合著讓后現代藝術形容形容。沒錯,無論是紐約地鐵里還是巴黎左岸區的后現代藝術家們,若是見過這條河曾經的模樣,一定激動得不得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的真誠,只不過生活真的永遠在別處。
夜幕降臨,放風箏告一段落,那兩個人開始在烤羊肉串的攤位前面大快朵頤?!安徊?,”周雷說,“今天讓你這個外賓見識見識中國的食文化?!辟u羊肉串的女人笑瞇瞇地拍拍不不的頭,“瞧你爸爸媽媽多疼你。”周雷恬不知恥地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楊佩說:“趕緊來天楊,張雯紋不好了。”
搶救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準確地講,一點五十六分。葉主任陳大夫他們都在,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找不出這種突然的惡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在那幾個小時高度緊張的忙碌中,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就存在于我周圍的空氣中,跟組成空氣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動,節奏舒展。平時,在搶救病人的時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會給注意力讓位??墒墙裉觳煌?。但我終究是沒有時間思考這個不同。因為她的心跳已經停了。
“三百?!标惔蠓虻穆曇簟k娏鹘涍^她幼小的身體,她激烈地挺起來,彎成一個性感的弧度。然后我聽見了一種絕對的寂靜。幽幽的,干凈的暗藍色寂靜。在這寂靜中我看見張雯紋坐在病房的窗臺上,微笑地看著我。
“天楊姐姐,咱們就再見了?!彼难坨R片后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聰明的笑意。不過怎么看也沒有出落成《藍色生死戀》那種悲情女主角的潛質。
“太突然。”我笑笑。
“嗯?!彼男θ菘瓷先ケ绕綍r成熟。
“你的羅小皓會傷心呢。”
她還是笑笑,不說一句話。
“根本就沒有羅小皓這個人,對嗎?”我說。
她仍是笑。
“告訴你件事兒,天楊姐姐?!彼D移了話題,“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后就專門負責給那些因為白血病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路?!?
“這工作適合你?!蔽倚ΑN蚁肫稹都t樓夢》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種什么花。
“我覺得這活兒,可能就跟班長差不多?!彼f。
“也許,反正我覺得你行?!蔽艺f,“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就是個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厲害,聰明,得理不饒人。”
“錯了吧,我怎么覺得我自己特別溫柔呢?!?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在你們那兒?!?
“那得看情況?!彼靡庋笱蟮匮銎鹉槨?
“她跟你是一樣的病。死的時候離十八歲還差一個星期?!?
“那就行。”她點頭,“未滿十八歲的,我就都管得著。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顯眼。”
“見到她我要說什么呢?”她眨眨眼,“我最討厭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說話。”
“你就告訴她,我很想她。還有,‘我很好,你好嗎?’……”
“老土?!彼?,“那不是《情書》的臺詞嗎?沒點新鮮的?”
“喂,”我也笑,“你怎么死到臨頭了還這么囂張?”
那寂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鐘內蒸發,我甩甩頭,有點發暈。這時候葉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時間是一點五十六分。”張雯紋靜靜地躺著,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綠色的靜謐的直線。直線,是歐氏幾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沒法定義的概念。無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筑在它之上。那是個與我們人類無關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觸摸到了它的邊緣,比如牛頓,比如愛因斯坦,最后的結局是,他們都躲進了一種名叫“信仰”的東西里面。不對,不是躲,是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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