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柴天堂-《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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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燈在我們頭頂嗡嗡作響,那響聲由無數聲音的斑點構成。急診室年輕的小醫生躲閃著方可寒熱辣辣的眼神,“要是像你說的,你最近還常常發低燒的話,星期一來查個血象。”
“血象?”方可寒綻開了她注冊商標式的微笑,“那是什么東西?”她特別把聲音調整到一個微妙的角度,完全是出于職業習慣,就像某種本能。
我們都在肖強的店里,我,江東,還有肖強。方可寒不會再來了,至少近期內不會。
肖強已經抽到第五支煙,還是一言不發。
“就像演電視劇一樣。”江東突然奇怪地笑笑。
室內寂靜。只有蔡琴在唱歌。
“當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我又感覺到了那種巨大的寂靜。江東的手突然摸索著伸了過來,掃著我的指尖,最后終于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還是那么大,可是很涼。
周雷的手很細致,但絕不娘娘腔,它有種烘干機里的熱氣的質感,讓人舒服。雖然“幸福”和“舒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但至少這舒服令人快樂。
我說:“周雷,張雯紋死了。”
他問:“誰是張雯紋?”
我原諒他。他最近被簡歷面試招聘會搞得焦頭爛額找不著北,總是喜歡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裝死。
“什么記憶?就是那個《藍色生死戀》!”我一點一點撫弄著他的頭發。他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想起來沒有?”我問。
不回答。原來睡著了。這人真有福氣。
病房里的樓梯很長,有時候我總覺得只有音樂才能把這種長描繪出來。我站在樓梯的拐角,身后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多年前,方可寒就是從這兒離開的。
楊佩寧靜地對我笑笑,“宋天楊,我還真挺舍不得你的。”她終于要跟著小杜走了。葉主任對她說:“咱們科的護士,只有你和天楊是大學畢業,留下來的話會很有前途,其實出國很辛苦。”她說我知道。我總覺得是張雯紋最終促成她這個決定的。她問我:“宋天楊,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有勇無謀?”
其實我知道她一定會后悔,但是我還是真心實意地說:“‘謀略’這東西,怎么說也可以培養;可是‘勇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她含著淚給了我一個百分之百的擁抱。
沒有了楊佩大說大笑的聲音的走廊空了很多,夏日的陽光細碎地斑駁著,我背后那扇門上的白色油漆已經黯淡,在我第一次推開它的時候它還整潔如新,還靜若處子,梳著兩條麻花辮的我站在它面前,正午的三月的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著。
方可寒半躺在病床上,黑發垂了一枕頭。“宋天楊?”她很意外,“怎么是你?”
“你,好嗎?”當然不好,但我該說什么?我不像她,我應付不來這種場面。
“好。”她細細地端詳著我,“宋天楊,好久不見,你好像瘦了。”
其實這話該我對她說才對。我說:“都是高考鬧的。”
“你準備報哪個大學?”她問。
“沒想過。”
“那總想過想去哪個城市吧?”
“大點兒的,人多的。”
她笑了,“我也一樣,喜歡特別大的,人特別多的地方。”
在后來的日子里,陌生的城市變成了我們經常討論的話題。我說經常,沒錯,漸漸地,我每天都會去看她,跟她待一會兒,到后來是真的聊得很熱鬧。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因為我可憐她,還是因為我好奇,還是因為我想知道是什么讓她拿走了我的江東,還是因為——我知道她也許快死了,我對“死”這樣東西心存敬畏?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我想不起來了。
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我的爺爺奶奶,無非是些關于老人家的記性和笑話。我爺爺打電話給一個老同學:“你老伴兒身體還好吧?什么?不在了?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也不通知我?”奶奶在旁邊急得跺腳,“你上個月不是剛剛參加人家的追悼會嘛!”
這個笑話讓方可寒開心得很,然后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也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孩子,于是我們就談起了我們的童年。我說我覺得跟著老人長大的孩子,會對“歲月”這東西更敏感。
“真的?”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倒不覺得。”
“不過,”她繼續說,“上了年紀的人有他們自己的那一套。你覺得是跟‘時間’啦,‘歲月’啦這些東西有關,他們自己倒是不會這么覺得,就好比——你覺得什么‘歲月如梭’,什么‘逝者如斯’這種詞兒是講他們,可他們覺得這些詞兒說的是另外的東西,我也說不好,給你講件事兒算了,”她笑笑,“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她講話的時候眼睛會奇異地發亮,像是停電的室內突然有人按亮了打火機。
她說她十二歲之前,一直是跟著爺爺奶奶睡一張大床,因為她們家只有一個房間。十二歲之后,她奶奶在家里掛上了一個布簾,晚上簾子一拉,就把她到晚上才撐開的行軍床和爺爺奶奶的床隔開。房間被擠得滿滿的,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冰冷陳舊的墻壁,那是她十四歲那年。
“那天夜里我是突然間醒的,睡得迷迷糊糊的,都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我爺爺奶奶的聲音,我還以為他們倆誰的病犯了。”她詭秘地笑,“剛想喊——幸虧沒喊,因為我馬上明白了那到底是什么,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完全呆掉了。
“那時候,”她臉紅了——仔細想想我從未見過她臉紅的樣子,“那時候我特別、特別,感動。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有‘客人’,當然是瞞著爺爺奶奶。那件事兒讓我一下子明白了:每個人都在‘活著’,按自己的方式活著,誰也不需要別人來理解這種方式。什么‘溝通’,什么‘同情’,什么‘設身處地’,這些詞兒都被人用濫了,其實這些詞兒根本不是那么廉價。”
“字典,是吧?”我說,“我早就覺得,這個世界是本字典。”我一直都在等一個跟我一樣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是江東,沒想到是方可寒。
“沒錯,字典。”她眼睛發亮,“我找了好久了,怎么就沒想到這個詞兒呢。”
從那一天起,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交談”,這讓我快樂,快樂得幾乎忘了她是我的情敵——能這么說嗎?快樂得幾乎忘了她的病。
江東站在我家樓下,一棵楊樹的陰影在他腳下閃爍著。他笑笑,“天楊。”
“你干嗎不給我打電話?”我說。
“我想著你反正是這個時間回來。”
那是個星期天,高三的時候我每個星期天都要去補習班上課。我說:“平時我不會這個時候回來,今天我們那個英語老師病了,所以只上了一節課。”
“我就是想看看你。”
“上來坐坐?”老實說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氣跟他說話,是像以前一樣親近,還是客氣一點,最終我選擇了介于親近與客氣之間,結果變得非常尷尬。“待會兒我要去看方可寒,跟我一起去嗎?”
他點點頭,“行。”
在電梯里我抱住了他的背,臉頰正好貼在他的心跳聲上,“江東,你現在還算是我的男朋友嗎?”
他說:“我覺得不算。”
我們的身影映在四面的鏡子里,我看見四個我同時輕輕地微笑:
“我覺得算。”
“為什么?”
“因為那天我說我要你回來的時候,你‘回來’了。當時我還想,要是你真把我晾在那兒,我該怎么辦?”
“實話告訴你,那天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所以你是憑本能。”我得意地說,“說明你還是舍不得我,對不對?”
“就算是吧。”
“叮咚”一聲,電梯門慢慢打開,就像某種陰謀。我們趕緊分開,所以電梯門外大人們看到的是兩個乖乖的,穿校服的好孩子。
她說:“江東,我要你回來。”
我害怕她那時的眼神,讓我想起——我爸爸,我不是說江校長。
他死命搖撼著媽媽的肩膀,媽媽像是個木偶一樣無法反抗。他的臉直逼到媽媽的鼻尖,“把存折給我。”媽媽不說不,也不順從,任他把自己搖晃成一棵狂風中的樹。那時他的眼神就是這般不管不顧,眼里狂奔過一種灰飛煙滅的欲望,那不是某種可以命名的欲望,如食欲、性欲、表現欲等等——可以命名就表明這欲望可以滿足,不是。
她就以這樣一種眼神看著我,托著腮,麻花辮垂在胸前,卻還是她一如既往的安靜的坐姿。這眼神出現在那個齷齪的男人那里你還可以用“獸性”這個詞一筆帶過,可是天楊這么干凈。在籃球隊訓練,老師告訴我們有一種“體能極限”,當你累得恨不能馬上躺在地板上的時候,只要再用盡全力撐一會兒,這極限就會被跨過,你的身體就變成了不知疲倦的機械運動。那滋味我嘗過,雖說是不累沒錯,但那感覺就像靈魂出竅,因為你的身體似乎不再是你自己的。我只能說,那種眼神出現在天楊的眼里時,我想到的,就是這樣東西:靈魂的體能極限。
她顫抖的身體在我懷里融化。她說:“江東,你知道我這幾天有多想你嗎?”我知道。“整個人都要爆炸了。”真貼切,我就想不出來這種形容詞。“可是你不能體會。”那你能體會我嗎?你就知道像小狗一樣咬人,我們誰也體會不了誰,天楊。
我們一起出現在方可寒的病床前。她在睡,美麗而嶙峋的鎖骨露在病號服外面,皮膚呈一種透明的色澤。床頭坐著的那個大概是她姑姑的女人麻木地看看我們,然后低下頭繼續打她的毛衣。天楊把花留下,我們就走了。那花是剛剛從天楊家的陽臺上剪下來的。扎得歪歪扭扭,不過顏色倒還鮮艷。
我的手指纏繞著她的。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怪味兒,天楊說那是她最喜歡的味道。“你現在常常來看她?”我問。
“嗯,幾乎天天。”
“為什么?”我怎么問了這么一個蠢問題。
果然她看看我,“這有什么為什么?不只我,肖強也是天天來,還常帶來他媽燉的湯。”
“江東。”沉默了半晌,她說:“要是,我是說要是,她好了。你想選擇她,可以的。”
“你這么有風度?誰信?”我笑。
她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拳頭。其實我們之間很久沒有這么輕松過了,哪怕那段最好的日子,也是讓“幸福”壓得大氣不敢出。
她說:“現在先什么也別想,江東,等高考完再想。”
那段日子她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高考”既是一個最巨大最冷冰冰的現實,又是一個逃避現實的絕好理由。很多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把書本一合,頭枕在我腿上,迎著陽光閉上眼睛,“江東,那些歷史書為什么怎么看也記不住呢?”那語氣絕對不像是個焦頭爛額的高三學生。我的手滑過她的手指,她的牛仔褲,最后停在她的光腳丫上一捏,她笑著坐起來拿那本厚厚的《中國古代史》打到我擋在臉前的手臂上。我嘆口氣,“幸虧我聰明地護住了臉,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她果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在這笑鬧聲中她突然安靜下來。
“停電了?”我笑著拍她的頭。
“江東。”她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方可寒她會不會死?”
“這得問醫生。”
“真是的,”她深呼吸一下,重新躺到我的膝蓋上,“‘死’這玩意兒,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
“你想試試?”我逗她。
“從小到大,你認識的人,都還活著?”
“真遺憾,”我笑,“確實都還活著。”我想起了我爸,雖然我早就當他死了,但是他畢竟還活著。
“我也是。”她凝視著我的臉,“雖說我媽是死了,可是嚴格地說,我算不上‘認識’她,我倒是跟著爺爺奶奶去過人家的追悼會,都是爺爺奶奶的熟人,也無非是大家哭一會兒,吃頓飯,就各回各家,各過各的日子了。”
“本來,‘死’,等咱們老了以后再想也不遲。”
“那要是方可寒真的死了,咱們還不就得從現在開始想?”她停頓了片刻,“江東,要是她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我還……從沒想過這個。”
“我想過。不過你放心,就算你很難過我也不會吃醋的。我這些日子常常跟她說話,我覺得我有點明白你為什么喜歡她了。”
“別拿我開涮。”
“我說真的。”
“天楊,我愛你。”
“要是,我說要是——我可不是咒她,要是她死了,咱倆怎么辦?應該是還像以前那么過吧?從表面上看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當然心里還記著她——電影里反正都是這么演的。”
“我覺得我們應該到時候再說。”
“有時候,”她長長的睫毛扇了一下,“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希望她死。然后我就覺得我自己怎么這么壞。”
“你不壞。”我撫著她的臉頰柔和的輪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兒。”
“真的?”
“真的。其實我也一樣。我是說,有時候我也希望她死。當然我知道這不道德。”
“那只能說明咱們壞到一塊兒去了。”她笑,“所以咱們倆不該分開,彼此都知道那個人跟自己一樣壞,省了多少負擔呀。”
“你是想說我們各自揪著對方的把柄,心照不宣,沒人放手,就一直這么下去了。”
“如果是,這算是愛情嗎?”
“算,我覺得算。”
她轉過臉,摳著我襯衫上的紐扣,“江東。”她幾乎是戰栗地嘆息著,“那么多人都打著‘我愛你’的旗號做壞事,咱們跟他們不一樣,是吧?”
三月底的某一個晚上,晚自習的時候突然停電了。一片突如其來的漆黑中,整個教室有一秒鐘不知所措地寂靜,是她的聲音首先劃破這寂靜的。在黑暗中,教室成了一個幽深而危機四伏的曠野,剛剛停電的瞬間誰也看不見誰的臉,然后我聽見她清冽得有些悲愴的喊聲:“江東——”
我還以為我瞎了,當周圍驟然間一片黑暗的時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視,為了漂亮從來都只戴隱形眼鏡。我一直都沒忘了那些醫生的危言聳聽:高度近視容易導致視網膜剝落。“不要做太劇烈的運動。”這是原話。我偶爾會想象我的視網膜——這種估計和空氣一樣沒什么重量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少的東西從我的眼眶里調皮地蹦出去的情形。多可怕,那么輕的一樣小東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一種偶然。
我這輩子忘不了那個晚自習。教室里很靜,滅絕師太在教室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出去,像是去倒開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幾何作戰。突然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降臨。我是真沒想到停電什么的。或者說跟思維相比,是恐懼第一個抵達,我想完了,我的視網膜,我終于沒能留住它。于是我本能地,大聲地對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叫出來:“江東——”
教室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有幾個男生在捏著嗓子尖厲地叫:“江東——人家害怕——!”那哄笑聲讓我更加確認了只有我一個人什么都看不見。然后我聽見了身邊吳莉的聲音:“天楊,沒事兒,就是停電了。”那聲音驟然間高了八度,“笑什么笑,安靜!誰有打火機,火柴,趕緊拿出來,快點!平時抽煙的那幾個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現在不是裝正經的時候!”
我終于看見了幾個亮點,我的眼睛終于習慣了這黑暗。人,很多人的輪廓在這黑暗里凹凸不平地顯現出來。然后我感覺到了他的溫度,他的手摟住了我的肩膀,“天楊,你喊什么?”他有點窘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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