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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火柴天堂-《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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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哭了,很丟臉地哭了。我說江東我是真的以為我自己看不見了。他慌了神,在周圍一片嘈雜聲中擁住了我。他說哪會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呢,我大聲說就是會。我緊緊地把自己貼在他的身上,這是我的夢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抱緊他。所有人,包括滅絕師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個乖學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著他在人群里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說話、聊天、微笑,我經常有種沖動,想把那群不相干的人通通趕走,然后緊緊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須忍耐。現在好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停電這回事。人群看不見我們,我們誰也不看。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抱緊他。我已經聽見了我的靈魂嵌進他的血肉里的貪婪的聲音。

    門口傳來老唐的聲音,他的臉映在一道手電筒的光亮下比平時還要慘不忍睹。“大家注意,咱們教學樓的總閘出了問題,大家先自由活動一會兒,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里陰暗地涌動起來,閃著手電筒,打火機,甚至還有蠟燭的光,像下水道里一團團流動的垃圾。我依舊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他輕輕地問我:“想出去嗎?”我搖搖頭。他在一抹晃動的打火機的亮點里湊過來,溫柔地親吻我的臉。

    那天我們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我們一直相擁相抱著。這幢樓死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為了迎合這氣氛輪流講鬼故事。他撫著我的頭發,我在他舒緩的呼吸聲中閉上了眼睛。

    “江東。”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準你跟她在一塊兒。”

    “變卦了?”

    “沒有。我是說,我寧愿咱們三個人在一起,也不準你離開我。”

    “越說越離譜。”

    “可是我是認真的。”

    “饒了我吧。總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歸她吧。用不用再跟《大紅燈籠高高掛》似的點點燈籠什么的……”

    “想得倒美。”我壞笑,“你點燈籠?”我再壓低本來已近似于耳語的聲音,“是我們點蠟燭還差不多……”

    “怎么這孩子學得這么壞了!”他擰了擰我的臉蛋,夸張地叫著。

    就在這一瞬間,燈火通明,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我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種讓我陌生的東西,但它是好的,與善意相關。他終于離開了我,隨著人流回到他的座位,然后他回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周圍的一切好像被這重生的燈光清洗過了,他的微笑也是。我愛你,我早就知道;我原來這么愛你,我剛剛才知道這個。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門口,聽見了天楊的聲音。

    她的床在病房的最里面,貼著墻。我看到的是她消瘦的側面,還有天楊低垂的眼瞼。天楊在為她讀一本書,她很用心地聽。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輕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地望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于溫柔地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說完她便把這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里,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地,柔柔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我從不知道天楊的聲音原來這么好聽。安靜,自如,有種莊嚴的味道但決不是強加于人的莊嚴。就像從樹枝間灑下的,柔軟而燦爛的陽光。念完了,她合上書,抬起頭靜靜地望著方可寒。

    方可寒說:“這個女人她真了不起。”

    天楊笑了,“我覺得也是。”然后她眼睛一亮,“嗨,江東。”

    “小朋友們講故事呢。”我走了進去。

    方可寒靠在枕頭上沖我微笑。她臉色依舊蒼白,不過神情愉快。“好點兒了嗎?”我問,“精神倒是不錯。”

    她笑笑,“肖強怎么沒來?”

    “他今天得去進貨。”我遞給她一張粉紅色的卡片,“這是周雷讓我給你的。”

    “周雷?”她皺了皺眉頭。

    “不記得他是誰了?”

    “記得。可是他怎么知道的?”方可寒不許我們跟任何人說她生病的事兒。

    “別問我。不是我干的。”

    “是我。”天楊臉紅了,“我是覺得,周雷也不是外人。”

    “我可沒覺得他‘不是外人’。”我故意逗她。

    “你討厭。”

    “沒什么。”方可寒彈了一下那張卡片,“周雷是個滿不錯的孩子。挺好的,就是從來沒跟我睡過。”

    “小聲點兒。”天楊笑著叫,“讓人家鄰床的聽見了什么意思!”

    “你就別毒害人家純潔的祖國花朵了。”我對方可寒說。

    “就是。”天楊打斷我,“湊合著毒害像江東這樣的也就算了。”

    “小混蛋——”我手滑到她脖子后面擰了一把。

    “流氓!”她尖叫。

    那段日子就是這樣,在一種寧靜、和諧得不可思議的氣氛中滑過去。盡管方可寒日漸消瘦下去,蒼白下去,但我們似乎誰都沒意識到這代表什么,特別是天楊。她現在每天下午一下課就往醫院沖,再踩著晚自習的鈴聲奔回教室。她很快樂,也很寧靜。她很努力地聽課,念書;很準時地趕到方可寒那里;很溫柔地在沒人的地方吻我;她高高興興地做每一件事,就連她做不出來習題被滅絕師太挖苦的時候,她都是很抱歉地對滅絕師太微笑著,弄得師太也沒了脾氣。

    有一次我問她:“你為什么對方可寒這么好?”她說:“因為我這人天性善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你永遠別想弄清楚一個女孩子她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但她安寧的表情讓我感動。我甚至覺得她就算是跟我吵架的時候心里也是寧靜而快樂的,當然現在我們很少吵架了。我倆之間的氛圍也因著她的安寧而安寧。每一個星期天的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在天楊的小屋里靜靜地待著,各干各的事兒。有時候她會突然間放下手里的書本,狠狠地摟住我,深呼吸一下,說:“江東,咱們能一直這樣下去嗎?”

    在那深深的相擁里,我們脫掉彼此的衣服。我第一次注視她的身體的時候心里涌上一種巨大的感動。她的手指一點一點猶疑地滑過我的每一寸皮膚,我感覺我的肌膚下面有種東西在此起彼伏地歌唱。她抬起頭,好奇地笑笑。我們緊緊地依偎,接吻。到此為止。很深的吻卻被我們搞得細水長流,沒有一點欲望的氣息。

    我居然沒有一點欲望。

    我只想抱她。我們靈魂深處的孤獨在赤裸的擁抱中融為一體。在這融合里我悲傷地想: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失散,或者有一天我們再也不會相逢。因為說到底我們是兩個人。說到底這如饑似渴的融合像日全食一樣可遇不可求。

    “要是以后你想跟方可寒做愛,那就做吧,不過你不能像抱我一樣這么緊地抱她,記住了嗎?”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電話鈴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來,她麻利地按下了免提鍵。周雷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

    “剛才我去逛書店,你上次說的那本書我幫你買了。”

    “謝謝。”天楊開心地笑著,順便丟個眼色給我,要我幫她扣上文胸的搭扣。

    “什么書?”放下電話的時候我問她。

    “小說。”她笑笑。

    “你還挺閑的。”

    “不是我,是要讀給方可寒聽的。你不知道吧?我現在每天都念書給她聽。”

    “天楊,你為什么對她這么好?”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都聽聽吧。”

    “假話——我會告訴你我要對所有你喜歡的人好。偉大嗎?”她嬉皮笑臉。

    “偉大得我都快吐出來了。還是說真話比較好。”

    “真話——”她把臉貼過來,“真話太酸,只能悄悄說。”

    “我做好精神準備了。”

    “是你把我變得更善良的。”她眼睛發亮,“因為你,我才愛上這個世界。所以我得為這個世界做點兒什么。雖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兒,但真正去愛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比如方可寒——還是辦得到。”

    我對處理這種場面沒有任何經驗。直到今天都沒有。我是該馬上跟她接吻還是該莊嚴地說句“謝謝”,或者是該戲謔地說“果然很酸”?我沒主意。因為我的眼里全是眼淚,我只能掉過頭去看墻壁,使勁眨眨眼睛說:“別這樣。我‘險些’就要相信你了。”她開心地笑著,那聲音很好聽。

    方可寒正在打點滴。裸露的手臂上血管呈現出纖細的淡青色。她依然很美,那是種什么也摧毀不了的美麗。她就在這日益單薄、日益觸目驚心的美麗里綻開她的招牌微笑,嫵媚而囂張。

    “江東,怎么是你,天楊呢?”

    “她去補習班了。”

    “對,今兒星期天,我忘了。”

    然后我們就誰都沒再開口。氣氛有些僵。沒有天楊在,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好注視著她的點滴瓶。均勻的液體精確地滴下來,再滴下來。突然間她打破了這沉默。

    “江東,你可以抱我一會兒嗎?”

    她輪廓分明的嘴唇結上了一層白霜。

    “別緊張。”她笑著,“就一會兒而已。我保證就這一次。”

    她費力地坐了起來。我趕緊扶住她的肩膀,拿開她的枕頭,側身坐在她身后,把她整個人攬在我懷里。她的發絲掃著我的臉,我的手觸到了她依舊圓潤飽滿的胸部。她笑笑,“怪癢的。”

    “江東,”她說,“對不起。”

    “什么?”

    “要是我以前知道天楊她這么好的話,我什么都不會跟你做的。”

    “都多久以前的事兒了,還提它干嗎?”

    “江東,”她換了一個語氣,“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干什么嗎?”

    “不知道。”

    “我想談戀愛。”她笑了,“真的,我想好好談一場要死要活的戀愛,我想嘗嘗那是什么滋味。我覺得人只有在拼了命地戀愛的時候,才能不怕死,對吧?”

    “你不會死。”

    “會。”

    “好,咱們誰都會死,行了吧?”

    “江東,”她的聲音突然輕得像是耳語,“你覺得我漂亮嗎?”

    “你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兒。”

    “真的?”

    “真的,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們在你家門口搗亂,就是為了等你出來罵我們的時候看你一眼。”

    “那我告訴你個秘密,江東,”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臉側了過來。

    我緊緊地擁住她,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輕輕地顫抖。她看著我的臉,她看得很深。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做夢都想在長大后像武艷那樣遇上一個戴明?我心里的‘戴明’,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你。一直都是。你說你是為了我才跟天楊分手的時候我心里真高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攥緊了她冰涼的手指。

    她輕輕地綻開一個微笑,“江東,你沒種。”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了不起,方可寒。”

    她的眼神一瞬間凌厲起來,她慢慢地說:“親我一下。”

    我的嘴唇滑過她的臉龐,她的額頭,她的鬢角,猶豫了片刻,終于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下來。那一剎那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舌尖伸過來,居然有點羞澀。

    “方可寒我——”我的臉貼在她的脖頸上,她心跳的聲音暗暗地傳來,我狠狠地說,“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從什么時候起開始念書給方可寒聽的呢?記不住了。好像是有一天,她說起報紙上一篇連載小說馬上就要到大結局了,可這兩天她總是頭暈,于是我說那我讀給你聽好了。我讀完之后發現她的眼神專注得讓我不好意思,她說:“你的聲音真好聽,我都沒注意你念的是什么。”

    “你喜歡的話,我就每天念給你聽。”我說。

    “我不好意思。”她笑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了。”她顯然沒聽懂我這句話的意思。

    真的,我等了很久了。小時候我聽奶奶念書,總是在想:這個地方應該快一點,那個詞應該重一點才對,這句話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語氣……可是我沒有機會印證這些設想。我以為這個機會至少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會到來。但是,現在好了。

    “你想聽什么呢?”我問。

    “故事,當然最好是愛情故事。”她笑。

    “好說!”

    “還有就是——別太長了,太長的故事,我怕聽不完。”

    于是我們每天黃昏的閱讀就開始了。我每天下午下課后趕來,晚自習之前趕回去。刨去來回路上的半個小時,我們有整整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真是奢侈了。儀式般地,當我把書攤在膝頭,會問一句:“準備好了嗎?”她點點頭。于是旅程開始。

    最初念的是白先勇的小說,《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永遠的尹雪艷》、《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一個半小時,剛好能念完一篇,都是些女人的故事,像一個個的宋詞詞牌,寥落的凄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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