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禁小说,管理书籍排行榜,古风君子以泽,有声小说在线收听网

第8章 羅密歐就是梁山伯 祝英臺就是朱麗葉-《告別天堂》


    第(1/3)頁

    [江東]

    我曾經在溫哥華東區國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館里見到過一個神似天楊的女人。那是冬天,我們加完班,和幾個華裔的同事順路拐進去吃河粉。他們一坐下就開始暢快地講廣東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那女人坐在一個和我們的桌子恰成對角線的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日本清酒。我看到她的臉的時候,胸口像是被撞了一下,五官并不像,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是活生生的天楊的表情,尤其是凝望著窗外夜色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憂傷。

    她很年輕,頭發黑得生機勃勃。買過單后她裹緊紅色的呢大衣站起來,路過我們的餐桌時放慢了腳步。她看著我,說:“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圓,聽不出一點方言痕跡的普通話。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縷暗香。很奇怪,她的大衣一看就很廉價,可是她的香水卻是cd的“毒藥”。同事們哄笑。peter在我后背上狠狠搗了一拳,“她中意你啦。”

    離開的時候下起了雪,挺大的。他們又去喝酒,我一個人開車回家。在路口看見她,她站在路邊沖我揮手,我停在她旁邊,搖下了車窗,“要搭車嗎?”

    她呵氣成霜,因為冷的關系,滿臉凜冽的嫵媚,“先生,一個人嗎?有沒有空?”我這才想起來同事們說過的話,國王路沿線的餐館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的乞丐或者妓女。她雙目幽深,表情很執拗。我說:“我太太在等我回家。”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說。笑笑,“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一股白氣從她嘴里噴出來,她的紅大衣在路燈下一閃,像聊齋,慘然的媚態。

    準確地講,她又像天楊,又像方可寒。

    然后我就想起了她們。她們十七歲的臉像煙花一樣綻放在溫哥華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圣誕節快到了。已經有人在家門上掛上了花環。在肖強的店里,我們一起看《霸王別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間的小呼機響了,她笑吟吟地站起來,“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告訴我結局。”天楊沒有發現我的眼神追隨著她的背影,她和肖強都如饑似渴地盯著張國榮。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華,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

    “錯了,咱們再來。”

    程蝶衣死了。肖強哭了。張國榮也死了。天楊心滿意足地嘆著氣說:“這就對了。”

    安妮一直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個溫暖的女子。身體纖弱,并不美麗,愛笑,而且冰雪聰明。我愛她。國內那些鳥人編排我,說我是為了移民才嫁給她,純粹是嫉妒。那天夜里我們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撫弄著她光滑的后背,有點歉疚。因為我從未對她提起過天楊。我甚至跟她提起過方可寒,但是沒說過天楊,我跟任何女人都沒提起過天楊。沒結婚的時候,有次安妮問我,初戀是什么時候。我說小學三年級。她開心地大笑。我并沒有撒謊,但我也沒有說實話。

    安妮一點一滴地撫摸著我,“tony,我愛你。”她的普通話像所有香蕉人一樣成問題。我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后來她睡著了。我摟著她,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在那個夜晚開始審視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一年大學畢業,開始上班,遇上當時在北京學中文的安妮。結婚,考雅思,移民,那時候——二○○二年底,是通過安妮的一個朋友的關系,在一間香港人開的、只有五個員工的小會計事務所打雜,超時工作拿不到加班費,幫老板娘接孩子放學也在我的職責之內——正是因為這個才學了開車,可當時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點錢才能繼續去讀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過這些事情。

    那么天楊,你現在在哪兒?

    至于我,你曾經拼了命地去愛的我,正在一個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茍活著。沒錯,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也就是說,剛剛開始茍活。也許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對不住我們曾經迸發過的決絕,但這是事實。天楊我想你,那個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許你現在的臉上也有了茍活過的痕跡。我們這些茍活的人,喜新厭舊是我們的dna密碼,你同意嗎?讓接受過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與崇高有關的一切在大腦里重組,使它們服務于我們最原始最動物的欲望,你同意吧?回憶起那段化腐朽為神奇的日子會覺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楊,看在我們曾經相愛的份兒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見我,請你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我只要看看你的側影就好,那種嬰兒一樣漫不經心的憂傷。

    剛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我就是這么神經質。

    去年年底我終于跳了槽,在一間也是當地華人開的貿易公司的財務處。雖然頂頭上司酷似張宇良這點兒令人不甚滿意。但是總算是可以只做財務報表不做男傭。按我和安妮的計劃,后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書,然后去試試鬼佬們的公司。總之,茍活得還不錯。

    聽過去的同學說,天楊現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來她那副自得其樂的表情。天楊比我幸運,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行。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是我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個。

    春天的一個周末,我在電視里看到了《霸王別姬》。國語對白,英文字幕。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它。太熟悉了,熟得我都替陳凱歌感動。好多臺詞我甚至可以替張國榮說出來。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段小樓終于說:“妃子——”他總算是入戲了。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天楊、肖強,還有方可寒。

    現在我明白了什么叫“這就對了”,天楊,你,我,肖強,我們都在這世上茍活著。這世界上我們這樣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的數量越多,這世界就越和平。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作為一個整體才能顯現出來。我們組成一個永恒的黑夜,維持世界平衡地運轉。但是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人要以“我們”這個黑夜為背景怒放,就像煙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張國榮,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這世界需要我們,而我們需要你。

    然后我發現,那天是天楊的生日。

    夏日來臨,加拿大一點不熱。在我鬼使神差地打過去一個電話的一周后,我收到天楊的e-mail:

    江東,你好嗎?我很好。對自己的工作還算喜歡。只不過經常上夜班,日夜顛倒對皮膚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臉。呵呵。

    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和周雷在一起,我們準備明年結婚,嚇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熱。不過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來的時候應該會比較舒服。前些天我碰見肖強,他的店已經關了。他現在是taxidriver。感覺上就像《危險關系》里的豐川悅司一樣酷——你看過這個日劇嗎?

    歡迎你回家。

    天楊

    歡迎我回家。她就是這樣,永遠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我心里最軟最深的地方捏一把。加拿大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公路永遠漫長寬廣。那天傍晚我兜到城邊上,在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飆。殘陽如血,瘋狂地砸向面無表情的地平線。就像曾經,我們。我覺得我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楊看來,她就像那顆太陽一樣,不顧一切地砸下來,卻還是什么回聲也聽不見,所以我們魚死網破兩敗俱傷。她是個浪漫的人,不是那種大多數人用錢來買賣的浪漫,也不是那種少數人用來沾沾自喜地和大眾劃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對于她,是件像種殘疾一樣必須隱藏的東西——因為那太容易成為這個世界摧毀她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個白癡他明白這個嗎?他懂得因為這個來心疼你嗎,天楊?

    高速公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它和所謂的“大自然”不同,還沒有被“詩情畫意”強xx過。長長的,風情地延展,在風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著一個看似無人關心的方向。我和迎面來的車們擦肩而過,從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這個熱帶雨林里最有人情味兒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對自己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正在用詩情畫意強xx高速公路,原來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個有處女情結的封建余孽,該拖出去斬了。

    那么來吧,加速,不要裝蛋,沖著那殘陽撞過去,風在耳邊呼嘯,性高xdx潮也不過如此。什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么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不過是一個字而已:爽。再加速,好了,到此為止,否則警察該追來了,像是飛翔,人說到底是動物,肉體的極限和精神的完滿可以合二為一,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想,身體因為速度而脫韁,靈魂也是。

    [天楊]

    距離高考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課時間,教室里也安靜得瘆人。一半人靜悄悄地踩著下課鈴飄出去,另一半人繼續趴在桌上做埋頭苦讀狀。相比之下,像我和江東這樣抓緊十分鐘膩一會兒的,已經是有礙觀瞻了。

    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公布,我和江東平心靜氣地等待著被滅絕師太召見。三年來,每次考試之后就是老師們棒打鴛鴦的最好時機。“輪也該輪到你們了。”這是吳莉的話。

    “宋天楊。”有天中午吳莉揉著太陽穴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了一個人,你說我該怎么辦?”

    瘋了。都瘋了。周雷說得對,全怪這狗日的高考。

    教室里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氣悶。天越來越熱,沙塵暴又開始了。窗前那些柳樹的綠,已經被狂風搞得一塌糊涂,卻還是嫩得就像瑪麗蓮·夢露的嘴唇,下賤得讓人肅然起敬。

    “宋天楊,窗戶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數學老師說,他下面那句話引得全場爆笑,“已經是這么關鍵的時候了,上課還走神,是窗戶外面好看還是我好看啊?”

    他自覺失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家都聽見張宇良的聲音,“您好看,您好看,誰說您不好看我跟他翻臉。”他站在講臺上窘了一會兒,突然間靈機一動,“好了安靜,我不過是看你們這些天太辛苦,逗你們笑一笑。”大家當然笑得更厲害。

    在倒計時牌下面,誰都硬氣不起來。那些假裝瀟灑假裝墮落的其實是色厲內荏外強中干,倒是那些心甘情愿被奴役的人活得比較酣暢,自虐般地用功時鬼知道他是為了考大學還是為了在這段充滿硝煙的日子里良心平安。八十三天,那些日子像支等待檢閱的部隊,踏著齊得沒有絲毫人氣兒的步子由遠而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瑟瑟發抖,有人在凌晨兩點的咖啡香里故作豪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有人明明已經眼圈發青卻還要拿著模擬成績單刻舟求劍地發狠;有人躲在廁所里偷偷哭一會兒就心滿意足地覺得自己已經為了高考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考成什么樣都行,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沒有人還記得方可寒,就連我和江東也是裝作不再記得。我們居然聽到傳聞說方可寒現在闖到深圳一間最紅的夜總會去坐臺,賺的都是美金港幣。未來的女大學生們第一次用充滿羨慕的語氣談起她:“人家命好,不用高考也照樣賺大錢。”翻譯一下就是:怎么我們自己就拉不下那個臉去賣呢。

    跟周圍這個氣氛比,我和江東也許真的是另類。

    我們很用功,但我們什么也不想,連高考都不想。氣定神閑到了這種程度是境界,不是人人都來得的。他們看著我們的背影酸溜溜地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就連周雷都嫉妒地諷刺過我:“你做這副小女人相給誰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這種安寧是付出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現在人人都被那塊倒計時牌整昏了頭,每天都在做著一個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的春秋大夢。

    我們現在常常待在那家蛋糕店里。生意慘淡,老板說他馬上就會把它盤出去。對我們倒是件好事,那里足夠安靜,我們要一壺檸檬茶就能坐上三四個小時,那里的情侶桌剛好放得下我們倆的一堆書本。老板每次都鼓勵我們,“再加把勁兒,考上大學以后你們就自由了,到時候你們倆就可以隨便談戀愛,誰也管不著。”江東就笑,“老板,什么事兒一旦合理合法就沒意思了。”

    在歲月一樣的安靜中,我吃力地和我的立體幾何談判。耳邊傳來他的書頁翻動的聲音,于是就知道他在那里。于是伸出手,就夠得到他的手指。于是他輕輕地握住它們,咬一口,于是我嘲笑他比瓊瑤的男主角還酸。夜幕降臨,店里的顧客還是疏疏落落的,我們去買兩個蛋糕,兩杯咖啡——不是我說,這老板雖然善良,可這咖啡——難怪他生意不好,有時候老板一高興就送我們一個水果拼盤,他說反正水果總放著也會爛。外面一條街,全是燈光。燈光在我們的眼睛里斑斕著,外面洶涌著的都是閑雜人等。夜晚正是我們的同齡人們想到未來會覺得迷惘的時刻,我不迷惘,我的未來就在我對面,除了他我對誰都沒興趣,我們中間是一個繽紛絢爛的果盤,他做出一副壞壞的樣子咬我的手指,還以為自己是《欲望號街車》里的馬龍·白蘭度,不知道嘴角上沾了一抹露怯的奶油。

    有天晚上店里終于來了兩個顧客,是對母女,確切地說,是我們英語老師和她女兒。英語老師站在玻璃后面的街道上目瞪口呆,我們倆只好回望過去,像嵌在玻璃里面的兩個門神。老師終于下定決心走了進來,她女兒雀躍著去挑蛋糕,我發愣的時候江東一個箭步迎上去,“崔老師,您來得真巧。這兒有個閱讀理解特別難,我都看了一下午了,您能給我講講嗎?”

    當然能。于是觀眾們看到的是一幅背景音樂為《秋日私語》的園丁育苗圖,燈光很小資——盡管那時候還不流行這個詞兒,老師聲音也柔和,簡直像在拍mtv。我在旁邊跟柜臺里的老板眼神交流一下,笑靨如花——哪有人自己說自己笑靨如花的?除了十八歲的,初戀了快要三年的宋天楊。

    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

    有時候我喜歡死盯著他看,一點一點地看他的臉,看得旁若無人,淋漓盡致,絕不手軟,直看到我再也認不出他來。他說我那時候的眼神讓他覺得我是在隨時準備殉情。我說不是殉情,殉你而已。“真恐怖。”他笑笑。然后低下頭,在那本《高考最后沖刺》上寫abcd。

    “江東,別寫了。”我自己也知道這要求不大合理。

    “馬上就完了。”

    “那你別不理我呀。”

    “乖,真的馬上就完了。要是你悶的話,隨身聽借你用,是,后街男孩,你最喜歡的。”

    “我現在不喜歡他們了。”

    “你不聽我聽。”說著他就戴上了耳機。

    “不行!”我一把把耳機從他耳朵里扯出來。

    “怎么了?”他有些不高興,“跟小孩兒似的。”

    我低下頭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這次我可真是使盡了所有的力氣,我都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了。可是我不能不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我就是不愿意他在我面前戴上耳機,因為那樣一來他的耳朵里就全是音樂了,全是些閑雜人等的聲音,那樣一來我跟他說話他也聽不見我就會覺得他不要我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允許這類事情連一點征兆都不行。可是如果我這么照實說他保證會覺得我是個變態。但是我總得表達啊,就算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合適的方式我也還是要表達否則我會瘋。

    起初他還忍著,然后終于憋不住叫出了聲:“媽的你——天楊你放開,你聽見沒有你給我放開,靠,我他媽骨頭都要斷了——”

    我放開,他一臉的憤怒。卷起袖子,我看見我留下的美麗小印章,圓圓的,中間發紫,邊緣是整齊的鋸齒形,有血一點一點地從里面滲出來,怪晶瑩的。

    “你他媽真是瘋了。”他惡狠狠地說。

    “江東,對不起。”我托起他的手臂,輕輕舔著從那個牙印里滲出來的血。舔干凈了,新的就又滲出來了,他的手散發著好聞的,他的氣息。不過他的血沒有,和所有的血一樣腥甜。我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舔,“疼嗎?”我小聲地問。“你覺得呢?”他沒好氣。我真想把他整個人也這么托在手心里,舔著舔著,血不再往外滲了,眼淚就流了下來,跟他的血一起流進我嘴里。

    “我不是有意的。”我看著他,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智障。丟人吧你,我心里罵自己,方可寒死的時候你都不哭現在倒來冒充林黛玉,是腦子真的進水了。

    他用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他說:“怎么了?我不是沒說什么嗎?”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