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他捧起我的臉,笑了,“其實不疼。逗你玩的。” “那你怎么跟你媽說呢?你總不能說路上招惹了條小狗吧?”我問。 “這個理由不錯。”他笑,“我就跟我媽說這條小狗是母的,還梳了兩條小辮兒。” “你侮辱我人格。”我掛著一臉的淚,笑了。他就在這時候抱緊了我,他現(xiàn)在常常這樣,突然間緊緊地抱住我,一言不發(fā)。緊得我都喘不上氣。這么抱一會兒,然后像沒事人一樣放開我該干什么干什么,好像那近乎眩暈的幾秒鐘是個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異次元空間,只是讓他稍微短路一下而已,卻不給他關(guān)于這段短路的任何記憶。 那幾秒鐘就叫幸福。如果他真的記不得的話我也會記得,我記一輩子。 [肖強] 高考日益逼近,他們倆現(xiàn)在很少來我這兒了。偶爾來,也沒時間再看碟,聽聽歌而已。日子看似安逸,我說看似,并不是為了咒誰——他們倆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心疼他們還來不及。只是我聞得出來風(fēng)暴的氣息,潮濕,緊張,氣壓還有點低。某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會在他們的眼睛里一閃而過,比如江東經(jīng)常會在突然間旁若無人地抱緊天楊,靈魂出竅似的,緊得讓人還以為天楊是他不小心掉出來的內(nèi)臟。幾秒鐘之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他身體里剛剛發(fā)生過一場大地震,那旁若無人的幾秒不過是小余震而已,犯不著放在心上。我原先還以為江東是個這輩子不會玉石俱焚的人,這句話我收回,因為他到底是被天楊拖下水了。我真不知道話能不能這么說,以及這究竟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陽光刺眼的某個五月的午后,天楊來了,臉色慘白,像以前跟江東吵架之后一樣,一句話不說,直闖到里間去。在一片暗影中,緊緊抱著膝蓋,可憐見的。 “坐到外面去吧,行嗎?”我把語氣放輕松,“你看,這里間太小,等會兒江東追來的時候你倆要吵要打都沒有足夠的發(fā)揮余地。” “你敢讓他進(jìn)來!”她居然沒被我逗笑,還仇人似的看著我。 “這小孩子家怎么跟大人說話呢?”我心里雖然一驚,但還是滿臉奸笑,“不騙你,這兩天因為香港回歸,什么都查得嚴(yán),萬一人家就這個時候闖進(jìn)來查盜版光碟色情淫穢出版物的話我可救不了你——” 我終于住了嘴,實際上是天楊把我打斷的。她的表情突然間變得慘烈起來,對著門口大喊了一聲:“滾!滾出去——”好嗓子,我無奈地想,四弦一聲如裂帛。 江東當(dāng)然沒有聽話地滾出去,而是像往常一樣矯健地沖進(jìn)來。我識趣地躲到柜臺后面招呼顧客,對那個一臉好奇的初中小女生說:“沒什么好看的,我天天看,都看膩了。”小妹妹說:“那下次你能叫我來跟你一塊兒看嗎?我把bp機號留給你。”我說行,不過我得收門票。 江東的手臂圈著天楊,她當(dāng)然要掙扎,可這次不像往常,這次的掙扎是貨真價實的。江東也不像以往一樣堆出一臉兇神惡煞,“天楊,天楊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嗎?”——哀怨得都不像江東了,比較對得起觀眾。 “我不聽!沒什么好說的!” “天楊,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說真的天楊,是我爸爸媽媽幫我填的志愿表,我把該說的都跟他們說了,不信你就去問問咱們班同學(xué),報志愿這種事兒誰不是聽家里的?” “我就是沒聽說過!我是野孩子!我沒爸沒媽沒人管!” “天楊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就算我們填兩份一模一樣的志愿表交上去,也不一定兩個人都能考上啊!” “你真他媽讓我惡心——”天楊叫得聲音都裂了,像只小動物一樣掙脫了他,背靠在墻壁上,發(fā)絲散了一臉,“我告訴你,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填不填是另外一回事。你別以為你把兩件事混在一起就遮掩得過去!說好了我們兩個人要一起去上海的,說好了的!可是你就是自私就是沒用。” “你說話小心一點兒!再胡說八道我對你不客氣!‘自私’‘沒用’這種詞兒也是可以隨便亂使的?高考這么大的事兒——” “對,高考這么大的事兒。”天楊盯著他,眼淚流了出來,“你終于說出來了。跟‘高考’比我算什么?原來你和所有的人都一樣!” “和所有的人一樣有什么不對嗎?你自己也和所有的人都一樣!你只不過是自以為自己了不起而已。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沒別的辦法,你又不是小孩你怎么就不明白好多事兒不是你我左右得了的!” “是你自己不想努力不愿意左右才會找出來這種低級借口!” “好!”他嘴唇發(fā)顫,“是不是我為了你殺人放火搶銀行你就高興了?我看你是看電影看得太多把腦子看壞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隨便一所學(xué)校在我們這里錄取線都不低,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考不上復(fù)旦或者華東政法,你說我第一志愿填什么好!我自己要對我自己負(fù)責(zé)不能頭腦發(fā)熱就拿著前途開玩笑!要怪你就怪我們這三年凈顧著談戀愛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吧!” “江東!”我不得不呵斥他,這已經(jīng)越說越不像話了,如果繼續(xù)由著這廝信口開河的話后果保證不堪設(shè)想。果然,已經(jīng)晚了。 天楊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像目擊證人辨認(rèn)嫌疑犯那樣認(rèn)真卻不帶絲毫情感地看著他。 “你把剛剛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她說,語氣平靜,不吼也不叫了。 “……” “你剛才說什么?最后一句,你再重復(fù)一遍。” “天楊。”江東不安地叫了一聲。 “快點兒,再說一遍。”她抹了一把眼淚,小臉兒上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情。 “天楊。”江東走過去抱緊了她,“對不起,我是胡說的,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天楊。”他親吻著她的臉,她的頭發(fā),她躲閃著,鬧著別扭,然后她哭了,終于摟住了江東的腰。 “你說話不算話。”她像個委屈的孩子,“連你都說話不算話我還能再去相信誰?” “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仔細(xì)想想我從沒聽江東用這種語氣說過話,“天楊我跟你保證,就算我們不在一個城市里也不是問題。咱們有寒假暑假,平時放假的時候我去看你沒假的時候我逃課也要去看你。咱們每天打電話,我一個禮拜寫一封信給你,行了嗎?” “不行。”她終于仰起臉,眼睛通紅。 “還不行?”江東的神色也舒緩了下來,“那……我知道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我絕對不跟比你漂亮的女生說話,可以了吧?” “我怎么相信你啊?”她笑了,“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呢。” 這本來該是個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電影里經(jīng)常演這樣的場景。但是江東就在這個順理成章地該風(fēng)平浪靜的時刻沉下了臉,他把天楊硬硬地往外一推,他說: “誰都可以跟我說這種話,只有你不行。” 相信沒有人對重復(fù)描述類似的場景感興趣,我自己也沒有。總之就是,后來的日子里,這種場面開始不厭其煩地上演,天楊先沖進(jìn)來,然后江東也沖進(jìn)來,然后就是如果真的收門票也不會賺錢的戲碼。后來他們自己也懶得再吵了,天楊進(jìn)來之后只是安靜地坐著,江東進(jìn)來之后我們?nèi)齻€人都不說話,我放上一張三個人都愛聽的cd繼續(xù)忙我的。悠長的音樂像個走廊一樣在我們面前徘徊,沉默一陣之后,天楊或者江東會抬起頭,對對方說:“走吧。”爭吵原諒和和解的過程全都省略了。 有一天天楊走了進(jìn)來,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那天江東很意外地沒有追來。店里很靜。我問她:“想聽誰的歌?”她說誰的都行。我于是放上了張信哲。 張信哲的人妖嗓子蛇一樣地纏繞著空氣。“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這時候她仰起臉,沖我笑了一下。我在她那個笑容里看到某種我不能忍受的東西。 “天楊,你去照照鏡子。”我說。 她看著我,還是那種小動物一樣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剛才是什么表情?天楊,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個小姑娘。不是說你傻,說你幼稚,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以前就算你哭你鬧你發(fā)脾氣你耍賴——你還記得你在我這兒砸門嗎?——我都覺得你又干凈,又徹底,又坦率。從你第一次來買《阿飛正傳》的時候,我就想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那種就算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也不會變得骯臟瑣碎的人。因為你身上有種力量,你有時候可以不向周圍的人妥協(xié)而是不知不覺地反過來影響他們。可是你看看你剛才對我笑的樣子,就像一個怨婦。你不是那種女人你永遠(yuǎn)變不成那種女人,天楊你不能丟掉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不管是為了誰,為了什么事情。” 她早就把眼光移到了別處。她低著頭,好像在研究地板上的格子。兩滴水珠掉落到了地上,我裝作沒有看見。 [江東和天楊] 我說不上來為什么,有時候我會突然間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是說自從方可寒死了以后。它來臨的時候我就只有抱緊天楊,能抱多緊就抱多緊,除了她我誰也沒有。在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擁抱中,我聽見她的身體在貪婪地壓榨著吮吸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變成了液體。你不把我耗干是不肯罷休的吧,我在心里對她說。可是她的眼睛,漆黑地清潔地凝視著我。光潔的臉龐,柔軟的發(fā)絲,細(xì)得讓人提心吊膽的腰,我蠻橫的,無辜的小強盜。 我可以容忍你侵占我掠奪我,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的精華日復(fù)一日地貧瘠下去——真沒看出來這么纖弱的你,我稍微一用力就掙脫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原來是片永遠(yuǎn)填不滿的海,我是那只名叫精衛(wèi)的呆鳥兒。我已經(jīng)不知疲倦不知羞恥不知死活地盡我所能了,所以我受不了你對我說: “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你輕浮地淺薄地指責(zé)我懷疑我的理由,除了方可寒。 可是說完她自己就后悔了。她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一樣大驚失色然后扯著我的衣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東,你別生我的氣——”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我知道你不會是有意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不再愛你。可是我的溫柔,我的寬容,我的忍讓不是純凈水,用完了打個電話就有人給拎來滿滿一桶新的。 后來我們倆就像兩只困獸一樣。時不時地惡言相向,爭吵,掙扎,折騰累了再緊緊擁抱在一起,深陷在對方的眼神中,用越來越惡毒,越來越霸道的情話積蓄彼此身上的力量以備下一場戰(zhàn)爭。也許這跟高考讓我們神經(jīng)過敏有關(guān),在那些像刀子一樣剜到人心里去的疼痛和甜蜜中,倒計時牌的威逼才可以被忘得干干凈凈。 吵架吵到激烈時她聲嘶力竭地吼著說:“江東我愛你!”然后我只好丟盔棄甲,再抱緊她,任由她在我的手臂上,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發(fā)泄完了她含著眼淚說:“只要你一抱我,我就覺得什么都可以算了。我怎么這么倒霉,每次都得淪陷。”那表情簡直比竇娥還冤。 也有和平。比方說那間被我們當(dāng)成圖書館用的蛋糕店。我們就像兩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在那里同舟共濟舉案齊眉。看書的時候我輕輕抓住她的小手,知道她還在那兒,她細(xì)聲細(xì)氣地給我講那些瑣碎的英語語法,兩條麻花辮像有生命似的溫順地垂在腦前。那時候我就知道,雖然有時候她把我氣得頭暈,但我們畢竟,依然,相濡以沫。 五月初,最后一場沙塵暴刮過。天空呈現(xiàn)一種少有的,簡單的藍(lán)色。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過喧鬧的街道,星期天的早市還沒散,我們就在一股蔬菜的清香里向熟悉的方向走去。我的臉上還殘留著自來水沖刷后的清涼。他攬住我的肩膀,把臉往我的脖子旁湊,說:“是花香吧?”弄得我很癢。 其實那是青草香。是kenzo的夏季新款。父親快遞來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父親說這個香味很配我的校服。 昨天傍晚我很正式地對江東說:“我的生日,你就把你送給我當(dāng)禮物吧。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然后我們癡纏著接吻,他褪去我所有的衣服時,臉居然紅了。在一個關(guān)鍵的時刻他以一個悠長的吻收場,他說:“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禮物。” 那間蛋糕店大門緊鎖。我剛想說“是我們來早了”的時候看到了墻壁上粉刷的“停業(yè)”二字。還能看見沒擺好的座椅和沒賣完的蛋糕呢。江東說:“我覺得這‘停業(yè)’兩個字是老板專門寫給咱倆的。”我想也是,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最后一個安全的堡壘沒有了。 中午的時候他帶我去他們家,門鈴一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然后他對門里面那個女人說:“媽,這就是天楊。” 我忘了我自己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總之我表現(xiàn)得很糟糕。我沒有太多去別人家做客的經(jīng)驗。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沒有。我只記得他媽媽其實是個溫柔的女人。做菜做得也蠻好吃。她對我說:“我們家江東英語不好,你多幫幫他。你們倆在一塊兒,多聊聊學(xué)習(xí)。”我遲疑地在餐桌下面,用我的左手尋找他的膝蓋,碰到了,他就躲開了。他一直對他媽媽微笑著,他說:“媽,你頭發(fā)上怎么有片菜葉子?”“在哪兒?”這個已經(jīng)超過四十歲但皮膚依然白皙的女人問。他修長的,骨感的,平時用來摸我抱我的手指靈巧地在她的發(fā)叢中一閃,拈下來一小抹綠色,用食指托著,“看見了?”他媽媽一笑,我很熟悉她看江東的那種眼神,因為我看著他的時候也會這樣,那是種骨子里的癡迷。 終于到了說“阿姨再見”的時候。防盜門的聲音讓我聯(lián)想起監(jiān)牢。他送我下樓,站在陽光刺目的樓道里我哭了。他驚慌地問我:“天楊你怎么啦?”我聽出來他這句問話里厭倦的氣息。 “你為什么要帶我來見你媽媽?” “我只是想讓你高興。” “你應(yīng)該事先跟我說。”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