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因為你的生日。” “你憑什么以為我見你媽媽就是驚喜?有什么了不起的?” “天楊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幾家大人會像我媽媽一樣對你?別人家聽說自己孩子高三的時候交女朋友不把他生吞活剝了才怪!我讓你見我媽媽是因為我已經告訴她將來我要娶你!” “什么叫‘我要娶你’?你還好意思說。是不是你說一句你要娶我我就得感恩戴德地給你跪下?” “我他媽沒見過你這樣的!我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我尊重你!這難道不比跟你上床鄭重其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跟我媽媽講你的,我告訴她你是個多好的女孩兒——” “多好?你跟沒跟你媽媽說,我好到去伺候一個你背著我跟她上床的女人?你連這個都說了?” 他像是反應了幾秒鐘,才明白我在說什么。我已經看見過無數次,他的臉因為我的一句話在一瞬間變得慘白。他轉過身要走的時候我抱住了他。 “放開。”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他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不。” “你別逼我動手。” “江東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突然間因為我想說真話而筋疲力盡,“我看到你跟你媽媽那么好的時候我吃醋你滿意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我自己也覺得,可是我沒辦法我看著你媽媽看你的表情我心里很難過,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他回過頭,捧起我的臉。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撫著我的頭發,笑了一下,“你真厲害。我現在已經像滿清政府一樣天天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了,你還要逼著我簽《辛丑條約》。” 然后他還是抱緊了我,讓我的眼淚流到他皮膚里。我聽見他嘆了口氣,他說:“我能拿你怎么辦?” 模擬考是老師們發泄緊張情緒的絕好機會。其具體表現就是每次考完我們全班同學集體挨罵。各科老師輪番上臺轟炸,好像我們是建筑物。 下課后的教室連嘈雜都是懶洋洋的,說無精打采也行。張宇良就在這時候走到我課桌前。“哥們兒,出去說話。” 看他的表情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果然走到相對僻靜的樓梯口,他說:“方便借我點兒錢嗎?” “多新鮮。你還用得著借錢?” “我家老頭子這個月在外地,下個月我保證還你。”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零花錢用得差不多了。” “幫幫忙。”他突然靠近我,用他一貫的猥瑣表情,氣息吹在我臉上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他媽這兩天都快瘋了。” “你?你這樣次次考試不出狀元榜眼探花的人都快瘋了,那我們全跳樓去算了。” “我不是說那個。我女朋友……不小心‘中了’。” “操。”我的眼前浮現起鄰班那個物理課代表白白凈凈的小臉,“你簡直是禽獸不如。” “我他媽怎么知道?我戴了套的!你說現在的商品質量怎么這么不可靠。你也別幸災樂禍,你和宋天楊也得小心。”他像是緬懷什么似的嘆口氣,“唉——要是方可寒還在哪會有這種事兒?也怪了,自從她讓開除之后我呼過她好多次,怎么都不回啊?……” 我什么都沒來得及想就一拳打到他下巴上去了。周圍傳來的驚呼聲在我耳邊炸開。然后就有人上來把我們拉開,我聽見張宇良故作無辜狀的叫罵聲。我其實沒想打他,我其實只是想跟他說方可寒永遠不會再回他的傳呼了。只不過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原來沒人在意這個。 我在人群中看見天楊清亮的眼睛。 她悄悄走到我身邊坐下。她溫暖的手掌蓋住了我的拳頭,輕輕地揉搓。剛剛那一拳我打到張宇良的骨頭上去了。幾個關節泛上來隱隱的鈍痛。果然天楊笑笑,“手疼嗎?” 我也笑。世界上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在我打完人之后問我手疼不疼。 她說:“你為什么打他?” 我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 她嘆口氣,“沒什么奇怪的。不會有人像咱倆一樣想她,也許還有肖強。剩下的人,用你的話說,全是些閑雜人等。” “你也想她嗎?” “當然。”她的眼神清澈見底,“我心里老是跟她說話。有些事兒,我不能跟你講,我就問問她。肖強更夸張,可能你都不知道,他一直留著方可寒的那個呼機,去替她交費,他說每次那個呼機開始響,他就覺得方可寒一定還會回來。” “不知道的人準還以為是演《人鬼情未了》。” “就是。你別跟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一般見識。你有我,有肖強,就行了。要是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人都不是閑雜人等的話,那才可怕呢。” 有很多時候我都害怕,尤其是在我們吵架吵得什么話都好意思說的時候。我知道我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不愛她,可我在那些惡言惡語里明顯地感覺到,我的愛在一點一點變少。無限地趨近于零,最要命的是,它永遠不會真正變成零。永遠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在那里,你可以不管它,當它不存在,可是天楊這個小妖精,她總是在這種時候突然顯現出來她所向無敵的溫暖和光芒,強大而妖嬈,然后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一切就又重新開始。 我坐在夜晚的風中,聞著初夏的味道。多美的季節,如果沒有高考的話會更美。滿校園的花都開了,一陣清香吹進晚自習的教室。語文老師深吸一口氣說:“其實你們也挺幸運。其他不上晚自習的年級,每天來上課,可是每天都趕不上咱們學校這個最漂亮的時候。”這是那段日子里,我從老師嘴里聽過的最舒服的話。 十分鐘后吳莉就把這句話寫進她的作文里。是四十五分鐘的限時作文,模擬高考作文題。半命題:“我發現——”四十五分鐘一到,老師就要吳莉站起來把自己寫的讀一遍。吳莉的作文是我們班最好的。 我至今記得吳莉的結尾:“你可以每天來上課但是每天都錯過這個學校最美麗的時刻,但是當你可以享受這種美麗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因為壓力而無心欣賞。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選擇后者。因為我發現生活是公平的;因為我發現任何一種美麗都需要歷經艱辛才能獲得;因為我發現美麗之所以成為美麗就是因為‘痛苦’是她的土壤;因為我發現,當我獲得這個發現的時候這世界變得溫情而充滿寓意。可是還有一件事情是我很想發現的:如何能讓你發現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寂靜。兩秒鐘后掌聲四起。她的臉上一陣潮紅,目光閃亮。語文老師說:“把最后一句話刪掉,這就會是一篇完美的高考作文。”我想她寧愿刪掉整篇文章也不愿刪掉這最后一句。那天她從作業堆里抬起頭說:“宋天楊,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一個人,你說我怎么辦?”她有秘密。有秘密的吳莉讓我感動,她平時站在講臺上喊“大家安靜”的時候就像個風風火火的王熙鳳,全是因為那個還沒有發現她的人,她變得柔情似水。愛情,在最開始的時候,總是美麗的。 我這算是什么語氣?我嘲笑自己。好像我已經是個沒有水分的中年婦女。沒錯的,美麗需要痛苦來滋養。但是要知道這里的痛苦是指那種干凈的痛苦,干凈的熾烈,干凈的純度,只有這樣的痛苦才孕育得出來所謂的“美麗”,否則,只有尷尬。可是我不能告訴吳莉這個,不然她會恨我。 第二天的體育課。我在離下課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回到教室。其實這時候的體育課早就變成很多人的自習課了。每次體育老師看著越來越稀疏的隊伍總會嘆口氣。教室里黑壓壓地坐了大約二三十號人,有的在刻苦,有的聊天,我推門的時候正好聽見一陣哄笑從窗口的位置傳出。 江東坐在我的位子上,我已經快要走到他的身后,他卻沒有看見我。倒是不客氣地從我的課桌上拿起蘋果來咬了一大口,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對吳莉說:“莉莉,你昨天晚上那篇作文,能不能借我參觀參觀?寫得真棒。”“當然行。”吳莉從課桌里取出來給他。“謝了。一會兒我就還你。”“可以不還。”在我輕手輕腳地走到江東身后準備嚇他一跳的時候突然聽到吳莉的這句話。她安靜地,甚至是輕描淡寫地重復了一遍:“可以不還。因為,本來我就是寫給你的。” 雖然我看不見江東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目瞪口呆。我覺得有人重重地在我腦袋上打了一下——對了那叫當頭一棒,你瞧我連成語都忘了。我感覺到自己在顫抖。像范曉萱mtv里的那個雪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融化,坐以待斃。媽的怎么誰都要來跟我搶江東,又不是天底下的男孩都死光了。我聽見我自己尖叫了一聲,然后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印在我們三個身上。 “莉莉。”我大聲地喊,“我一直都把你當成好朋友!” 江東就在這時回過頭,他輕輕地,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天楊,別這樣。” “宋天楊。”吳莉鎮靜地看著我,迎著我的目光,好像沒風度的人是我,“我這么做不對,我得向你道歉。我并沒有想存心破壞你們。但是,我看上誰以后,表白也是我的自由。” 是啊她說得沒錯。她有權利表白。有權利跟那個讓她一夜之間變得溫潤如玉讓她一夜之間悟出來美麗需要痛苦作土壤讓她一夜之間發現世界可以溫情而充滿寓意的人表白。多美啊,愛情。大家都該祝福她。唯一的遺憾是她要表白的那個人是我的男朋友。不,不僅是男朋友那么簡單。江東是我的親人,是我愿意用所有的溫柔,用所有的勇氣,甚至用所有的惡毒來捍衛的生命的一部分。你不會懂,吳莉,你只知道像小孩子要糖果一樣要權利,對我來說江東根本不是一種權利而是一種本能,你不可能懂。 “你也配。”我知道我臉上露出一種讓人反胃的微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從我手里把他搶走。吳莉,好多事兒不是你有決心你就做得到的。” “天楊!”沉默了很久的他就在這個時候扼住了我的手腕,“咱們出去說話。” 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半拖半拉了出去。他一直把我拖到了窄小的后樓道。還差幾分鐘才打下課鈴,整個樓道靜得讓人覺得荒涼。 “你他媽怎么這么——”他的聲音全都壓在喉嚨里,聽得讓我膽寒。 “我有什么不對嗎?” “當著那么多的人,你不要臉你也得給我留點兒面子吧。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就像個潑婦?!” “少找這種借口!我妨礙了你和她調情你不高興了是吧?我告訴你我可沒有那么好的涵養來一次又一次地容忍這種事兒。” “你別指桑罵槐,我就是跟你說今天的事兒!” “今天的事兒怎么了?誰來惹我誰來跟我搶你我就是要要她好看!” “你是女孩子人家也是女孩子你恨不能當著半個班的人給人家難堪!你還好意思強詞奪理有什么事不能等人少的時候再說嗎?” “你心疼了對吧?我還沒看出來你這么憐香惜玉!怪不得。怪不得你是大眾情人呢。你——” “對。我就是!我就是故意去勾引她的你能把我怎么樣?我就是早就后悔沾上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樣?你別忘了高一的時候也是你自己送上門來要跟我在一起的!是你自己沒把人看準就急急忙忙地投懷送抱你怨得了誰?你要是明白了后悔了還來得及咱們好聚好散,你犯不著當著這么多人惡心我也惡心你自己你總得給你自己留點自尊吧?” “我早就沒自尊了江東,我早就沒了!我的自尊全都給了你了!”我重重地喘息著,“不只是給你,還要給你的那個婊子!” “別拿這個壓我,宋天楊。你以為你搬出方可寒來我就得覺得我對不起你那你就錯了。你還有沒有點兒新鮮的?那個時候誰逼你去對她好了?有人逼你嗎?你大可以不理她,大可以罵她咒她死,哪怕是她病危的時候你也可以沖到醫院去吐她一臉唾沫!是你自己跑去找她的。是你自己要去假充有胸襟有氣度,你真是為了她嗎?你是為了你自己,你是作秀,你是知道她一定會死你才會那么做。你是為了表現你自己有多善良來讓我無地自容,你是為了表現你有多偉大來滿足你自己的虛榮心,然后你就是為了在今天,為了在她死了之后動不動以這個來要挾我提醒我你受過多大的委屈!別這么看著我,我說錯你了嗎?你成功了你做到了可是我告訴你我看透你了……” “江東,”我靜靜地打斷他,我一字一頓地說,“你真該跟著那個婊子一起死。聽明白了嗎?” 那一下午我躲閃著他的眼睛,我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聽課,還回答了一個張宇良都說錯了的問題搞得滅絕師太很驚喜,為了趁熱打鐵我下課后跑到講臺上去向師太提了個蠻有水準的問題。我故意用各種顏色的筆抄筆記讓我的課本上一片花紅柳綠,我在那場可怕的爭吵后夸張地變成一個用功得有些做作的學生。吳莉坐到了一個今天沒來上課的女生的位子上,因此我大模大樣地讓我的胳膊越過那條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悶熱嘈雜的教室里我寬敞得過分的座位就像是一個孤島,我虛偽地用我勤奮的背影昭告天下:我最在乎的事情只能是高考。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