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霸王別姬-《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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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塊兒睡覺該多好呀,做多嚇人的惡夢也沒事兒。”
“結婚煩著呢,比天天一塊兒睡覺惡心得多的事兒都有的是。”
“要是將來,我真的是跟你結婚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說。”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著。你得等我睡著了才可以睡。”
“難度系數夠高的。”我望著她嫩嫩的臉,笑了。
最近她似乎是從最初的打擊里恢復了一些。臉上又有了過去光明皎潔的神態。和她一起沖淋浴的時候這點就更明顯。那些水珠和她潔白纖細的身體晶瑩到一塊兒去了。我拿著噴頭對著她從頭到腳地沖,她在水霧里閉上了眼睛,欣喜地說:“就像澆花一樣。”我在那一瞬間從她身上聞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氣息。
陰影的氣息,啤酒香煙的氣息,打口帶的氣息,肖強的氣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個時候覺醒的。遲鈍而沉重。在淋浴噴頭下面我輕輕擁抱她,她潔白晶瑩,像朵百合花。我舍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澆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號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柜臺上的瞬間,然后后悔自己怎么沒把那個啤酒瓶砸到他腦袋上。
那天晚上我媽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里來。我納悶地想離高考成績公布還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楊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鏡頭被她撞著了。結果她說了一句非常荒謬的話,她說:“你爺爺要死了。”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清楚這句話的含義。簡言之,我爺爺——就是那個和我媽媽離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經病危。那個男人在這個七月的晚上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這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十幾年都沒告訴我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他已經離婚。現在,這個當初拿我媽媽當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孫子最后一眼。
媽媽說:我現在還在猶豫。我說你不用猶豫了我知道你最后還是會答應他。
于是我們就有了接下來的三天的旅行。
我們終究沒能見到爺爺。或者說,爺爺終究沒能見到我。到達那個小縣城灰蒙蒙的長途車站時,那個來接我們的男人,就是我——爸說,我爺爺在三小時前死了。然后他有些遲疑地看著我,他沒變,就是老了點兒。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媽媽說: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認不出了。我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說我。
之后我們就又開始上路。一部面包車,拉著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鄉的村莊。三天時間,見識了鄉村的葬禮。人們大哭大號然后大吃大喝。居然還搭臺子唱戲。那戲也是高亢凄厲但是鮮艷徹底的調子。原來死人是用來提供一個狂歡的機會給活人的。也正因為這個活人們才會紀念他們。這時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覺得這樣的葬禮其實非常適合她。不過沒有人給她辦葬禮。她家里的人已經冷酷到了黑色幽默的程度。那時候肖強才跟我們說,其實方可寒住院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治療過,她姑姑說了,因為沒錢。沒錢到連骨灰盒都是肖強去買的。
想起這個我突然很難過。
我穿過了人群,悄悄從戲臺后面溜了出來。一路上像首長一樣不得不回應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的笑臉。這些天一些總是喜歡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一見我回頭就像群小麻雀一樣四散跑開。我就這么一個人來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實說,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陌生。黃土高原,窯洞,農作物的清香,牛和馬和豬,遠處傳來的不是黃河也是黃河支流的聲音,和這些不說普通話的人們。我之前只在張藝謀的電影里看過。不過我喜歡這里的寂靜。寂靜得像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墳場。尤其是晚上。一只豬大智若愚地看著我,我覺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發現我應該對這只終究會被我們吃掉的豬表示友好。
我揀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坐下。空氣很清新。清新得讓我懷疑聯合國專家今年為什么要來這里調查環境污染問題。——但是沒錯的,地理老師還說我們一定得記住這件事,高考說不定會考。我想起來了,專家們調查的重點是水土流失,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就是這個傷痕累累的高原。
地理書上講過四大高原。青藏,云貴,內蒙古,它們美麗而荒涼。只有我們這兒,荒涼而已,沾不上美麗的邊兒。至少我這么認為,水土流失嚴重得就像是這片高原已經被五馬分尸。到處都是很長很深的溝壑,聽說,兩個人常常是可以隔著溝壑喊話,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聽聽這里的地方戲和民歌吧,連情話都得不知羞恥地喊出來,讓它們被風沙打磨過,才能談一場戀愛,很牛郎織女,不過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個夏夜的晚上,也許跟那只智慧的豬有關,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這個高原,這條河流,這些田野,這些動物們支撐起我們生活的城市的。那個被我們北明中學所有人輕視抱怨的城市原本來自一個這樣深邃的夏夜的田野。來自一種如此廣闊的荒涼。相形之下,輕浮的人,只能是我們。我們只知道居高臨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學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后心底暗自慶幸:還好那不是我。我們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對,泡沫之間也有區別,有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也有張國榮唱的“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也有洗潔精和洗滌劑的泡沫,我們當然是最后一種。
我在涼爽中抬起頭,我看見了滿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為,“繁星滿天”不過是語文課本里的“景物描寫”。根本沒想到它會像天楊一樣催出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特別想念天楊。我的身體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潔凈而清新的欲望。我想和天楊做愛,在這兒,在這片無邊無垠的星空的寂靜中。一直假裝開放,假裝前衛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與占有無關,與墮落無關,與隱諱無關,與罪孽無關,甚至與欲望無關。我想要天楊。就算我們倆改變不了已經成為泡沫的這個事實,那就讓我們合為一體,高高興興地接受這寂靜的譴責和撫慰。不管這寂靜是如何判決的,在我心里,她永遠是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另外一場幻滅。
回到家以后我又開始昏天黑地地睡。某個下午,天楊來了。
她臉色蒼白神情寧靜。穿了一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大領口,露著美麗的鎖骨。她抱緊我,吻我。不再是那種帶著水果氣味的清新的吻,我當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我只是無奈地想:離開了那片星光,什么都變味了。
那天下午,我們終于做了,其實我們早就該做了。
那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像層蟬蛻一樣輕飄飄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端詳她的臉龐。樓下傳來了羅大佑的《童年》,開得震天響。我就在這不倫不類的背景音樂里一點一滴地撫摸她。
在她的震顫中,我來臨。她抖得像只鳥,可是她非常寧靜。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沒有半毛錢,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么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
去你媽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惡狠狠地,甚至是殺氣騰騰地想。我們的皮膚在熔化。她睜大干凈的眼睛對我斷斷續續地說:“像坐船一樣。”
“一寸光陰一寸金,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她終于綻放。我抱緊她,床是軟的,我們就像在原野上打滾的兩只小獅子。我看見了她眼里的性感的惡意。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那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水彩蠟筆和萬花筒,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什么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現在我看不見她的臉。只有她像石膏像一樣的上半身。平滑的小腹,柔軟的腰,小巧的rx房,第一次凝視她身體時那種巨大的感動我至今還記得。只是她的脖頸,那時候,沒有這么邪美地悸動著。那時刻終于來臨,是種失控的速度,靈魂的體能極限。
“就這么好奇,就這么幻想,這么孤單的童年;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
她舒展地倒在我身邊。長大是件自然的事兒。
然后我發現,她滿臉都是淚。于是我就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她說:“江東。”她在臉上抹了一下,“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有件事我不能瞞你。”她停頓了一下,“我和肖強,做過這件事情。”
我說:“我知道。”
“誰跟你說的?”她的表情突然很可怕。
“沒有人跟我說,我自己看出來的。我早就看出來了。”
“早就?”
“從——六月初的時候吧。”我艱難地回憶著。
“天哪。”她捧起我的臉,漆黑而絕望地看著我,“江東,我讓你受了多少苦呀。”
“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來告訴我。”我們緊緊地擁抱,我的眼淚滾了出來,“我就是在等著今天。因為我也對你做過這種事情,我——”
“不。江東。”她搖頭,“不是的,你和方可寒,那不一樣。我跟肖強,不能跟你們比,我知道你愛過她。”
“我愛你。”我打斷她,“天楊你記住這個。”
“你也記住這個。”她的眼淚滴到我的手指上,“江東。我愛你。”
我是在下午三點,太陽最烈的時候送她下樓的。陽光一瞬間就蒸發了我們臉上的淚痕。在北明中學的花崗巖大門前她說:“我們算是分手了對吧?明天我還能再給你打電話嗎?”我說當然能。她自己笑笑,“算了吧。明天再打電話,說什么呢?”
“走吧。”我說,“讓我看著你走。別回頭,回頭的話,你后果自負。”
“行。”她笑了。
她的蘋果綠連衣裙就這樣消失在烈日下的車水馬龍里。我看了看手表,“三點二十七分。”是我們訣別的時刻。我還差三天滿十九歲。
那之后,有好幾年,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看到“宋”,“天”,“楊”這三個字中的任何一個,心里都會尖銳地疼一下。遺憾的是,這三個字實在都太普通了,幾乎是隨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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