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寒煙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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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震動了一下,迅速地望著我,什么東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松了臉上的肌肉,微笑說著:
“但愿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會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們說得都很輕松,但我直覺地感到并沒有開玩笑的氣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陽穴邊的血管在跳動,這泄漏了他激動的情緒和痛苦的感情。為什么?我把握不住具體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
回到了幽篁小筑,我有好幾天都沉浸在離愁里,惶惶然不知何所適從。原野仿佛不再美麗了,落日也不再絢爛,夢湖邊堆滿了愁霧愁煙,小溪上積壓的也只是別情別緒,我到處流蕩,到處尋覓,找尋著我和凌風的夢痕。這種凄凄惶惶的情況直到收到凌風的第一封信時才好轉,他在信上說:
不許哭呵,詠薇,日子總是會流過去的,我們都得為重聚的曰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嗎?再見面的時候,我不許你瘦了,要為我高高興興的呵,詠薇!如果你知道,有個人血液里流著的都是你的名字,腦子里旋轉的都是你的影子,你還會為離別而傷心嗎?
看過了信,我捧著信箋好好地哭了一場,然后,我覺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著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點點”的雜記,試著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東西拼成一篇完整的小說。我工作得很起勁。同時,每天晚上,我都要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凌風。這使我從離愁里解脫出來,我安靜了,也成熟了。
這天,我到章伯母的書房里去找小說看,這間書房一直很吸引我。不只那滿目琳瑯的書畫和雕刻品,還因為這書房里有一種特殊的、寧靜的氣氛。坐在章伯母書桌前的椅子里,我望著墻上韋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他在問誰呢?問菊花?菊花是誰?為什么選擇這樣幾句話?我搖搖頭,或者什么都不為,我太喜歡給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來,我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哪一本書好,書桌上放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煙》,我拿了起來,順手翻著看看,隨著我的翻弄,一張折疊的信箋落了下來。我俯身拾起了信箋,出于一種朦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開了它。首先躍進眼簾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張籍的詩: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這首詩的后面,筆跡變了,那是韋白遒勁有力的字,洋洋灑灑地寫著:
涓:
一切我都明了,經過這么多年,我總算想透了,也了解你了,你不會離開他,我也無緣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數,請相信我,現在,我已心平氣和,無欲無求了。
我該感謝詠薇,你絕料不到這小女孩曾經怎樣用一句話提醒了我。這些年來,我被這份感情燒灼、錘擊、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煉爐所煉成了,以后,我應該有金剛不壞之身,不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許我留在山里,默默地生活在你的身邊,只要時時刻刻想到你離我這么近,可以隨時見到你,盡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我也心滿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獲得愛情,我們雖然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來,又何其幸也!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樣深,給我的愛情像你給我的那樣多,我飄泊半生,未料到在這深山里竟獲得知音,而今而后,我夫復何求?
千言萬語,能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盡之言,料想你定能體會!即祝
好
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里落到桌面上,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并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一直認定是傳給凌云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留在山里,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里,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了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于這種,她用怎樣的強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寧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愿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了解章伯伯,了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物。是么?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無欲無求!“盡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里面讀出了無數的掙扎,痛苦和血淚。拾起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里。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欲的追求,一剎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里,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份朦朧的、酸澀的凄涼,某些時候,凄涼的本身就是一種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只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地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里,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嗎?我立即說:
“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地問:
“找到了沒有?”
“我還沒找昵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松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里,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微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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